当马军那句“一个司机,别脏了我的车”轻飘飘地砸过来时,整个喧闹的酒店门口,空气仿佛凝固了零点几秒。
我看着他那辆崭新的保时捷,车漆在夜色里亮得像一汪浮油。
我没说话,只是平静地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对着他车旁那辆通体漆黑、身形沉稳的红旗轿车,轻轻按了一下。
“嘀——”
一声清脆的解锁声,那辆车的双眼,两盏方正的头灯,瞬间亮起,像一头沉默的雄狮,于暗夜中睁开了眼睛。
那光,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马军错愕的脸上。
那一刻,我脑子里闪过的,不是复仇的快感,而是师傅那双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师傅总说,咱们修车的人,手可以脏,心不能脏。手上的油,洗得掉,心里的油,就刮不掉了。
我想,马军心里的油,大概已经积得很厚了。
这趟同学会,我本不想来。
请柬是半个月前收到的,一张印着烫金字体的卡片,躺在信箱里,像一件与我格格不入的奢侈品。老婆从我手里抽过去,念着上面的字:“二十年同学聚会,风雨同舟,归来仍是少年……”
她噗嗤一声笑了:“还少年呢,你儿子都快比你高了。”
我没笑,只是摩挲着指关节上洗不掉的黑色油痕。二十年,这个词像一把钝刀子,在心里慢慢地磨。二十年前,我们穿着一样的校服,坐在一个教室里,为了几分的高低争得面红耳赤。二十年后,我们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成了各种各样的大人。
“去吧,”老婆把请柬塞回我手里,“老同学见见面,挺好的。别总闷在你的修理厂里,都快跟那些零件长一块儿了。”
我叹了口气:“去了聊什么?聊我今天换了几个火花塞,还是明天要给哪个车做保养?”
“就聊这些,怎么了?”老婆眼睛一瞪,“陈辉,你别瞧不起自己。你靠手艺吃饭,不偷不抢,比那些油嘴滑舌的人,踏实多了。”
我知道她是在给我打气。这些年,我的确活得像个隐形人。每天穿着一身油腻腻的工服,钻在车底下,和冰冷的钢铁打交道。世界在高楼大厦里飞速运转,而我的世界,就是那一亩三分地的修理厂,和耳边永不停歇的引擎轰鸣声。
最终,我还是决定去。不是为了攀比,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只是心里有个小小的念想,想去看看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看看岁月在他们脸上刻下了什么样的痕迹。或许,也能找到一两个还能聊聊天的老朋友。
为了这次聚会,老婆特意拉着我去商场买了身新衣服。一件深灰色的夹克,一条卡其色的裤子。我对着镜子照了半天,觉得浑身别扭,像是借了别人的壳子。
“挺精神的。”老婆在我身后,满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把腰杆挺直了,我老公帅着呢。”
我苦笑着摇摇头,心里却泛起一阵暖意。
聚会的地点定在市里一家五星级酒店,金碧辉煌的大堂,亮得能照出人影的地板,让我这个常年与机油为伴的人,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鞋底,生怕带了修理厂的泥进来。
包厢里已经坐了不少人,二十年的光阴,足以让一个清瘦的少年变得大腹便便,也足以让一个文静的女孩变得精明干练。大家互相辨认着,惊呼着,场面热闹非凡。
我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默默地听着他们聊天。
聊的无非是房子、车子、孩子。谁谁谁在哪个单位当了不大不小的领导,谁谁谁家的公司去年又融了多少资,谁谁谁的孩子考上了国外的名校。每个人都像在进行一场不露声色的汇报演出,用如今的成就,来注解当年的青春。
我像个局外人,插不进话,也不想插话。我只是端着茶杯,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想起了我的师傅。
师傅是个寡言的人,一辈子就守着他的那个小修理铺。他总说,车是有灵性的,你用心对它,它就不会在路上把你扔下。他教我用耳朵听发动机的声音,辨别是哪个轴承出了问题;教我用手指的触感,判断一颗螺丝是否拧得恰到好处。
那些年,我跟着师傅,从一个毛头小子,学成了一个能独当一面的修车师傅。师傅把他一辈子的手艺都教给了我,却没教我怎么去适应眼前这个喧嚣的世界。
“哎,陈辉?”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抬起头,是当年的班长,如今在一家银行做到了中层,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真的是你啊,陈辉!好多年不见了,你现在在哪儿高就啊?”他热情地拍着我的肩膀,但眼神里却带着一丝审视。
我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没高就,自己开了个小修理厂。”
“修理厂?那也不错啊,自己当老板。”班长客气地说着,但那份热情明显淡了几分,很快就转身去跟别人碰杯了。
我明白,在这个场合,“修理厂”三个字,就像一个标签,把我清晰地划分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与他们口中的“金融”、“项目”、“上市公司”格格不入的世界。
我默默地喝着茶,心里没什么波澜。人各有命,我从不羡慕谁,也不需要谁的同情。我靠我的手艺吃饭,心安理得。
就在这时,包厢的门被推开了,一个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是马军。
他好像一点都没变,还是当年那副张扬的样子,只是脸上多了几分酒色财气。他穿着一身名牌,手腕上的金表在灯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不好意思啊,各位,来晚了,刚才跟客户谈个单子,耽误了。”马军的声音很大,仿佛生怕别人听不见。
众人立刻围了上去,各种奉承的话不绝于耳。
“马总现在可是大老板了,日理万机啊!”
“就是,听说马总的公司最近又要上市了?”
马军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他摆摆手,故作谦虚地说:“小打小闹,混口饭吃而已。”
他的目光在包厢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我身上。他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哟,这不是陈辉吗?你怎么也来了?”
他朝我走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跟班一样的同学。
我站起身,平淡地喊了一声:“马军。”
“别别别,叫我马总。”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重,“听说你现在在修车?可以啊,有前途。以后我的车要是坏了,就找你,给你打个八折。”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哄笑。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我知道,他这是故意在羞辱我。上学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仗着家里有钱,总喜欢踩别人一脚来获得优越感。我当时学习比他好,没少被他找茬。
没想到二十年过去了,他还是这副德行。
这顿饭,我吃得味同嚼蜡。马军成了全场的焦点,他高谈阔论着自己的生意经,炫耀着他新买的保时捷,还不时地拿我当笑料,讲一些“修车工”的段子。
“你们是不知道,现在有些修车的心有多黑,一个小毛病,能给你说成大问题,换个零件能赚你好几倍的钱。”他一边说,一边意有所指地瞟我一眼。
我始终没有反驳,只是低头喝茶。
师傅说过,跟不懂的人,没什么好争的。你跟他争,你就输了。
饭局终于在觥筹交错中接近尾声。大家三三两两地走出酒店,准备各自散去。
马军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意气风发地走向停车场。他的那辆骚红色的保时捷911,在停车场里格外扎眼。
“马总,送送我们呗?”一个女同学娇声说道。
“没问题,上车!”马军得意地按了下车钥匙,车灯闪烁,引来一片惊叹。
我跟在人群的最后面,准备去路边打车。
就在这时,马军看到了我,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冲我喊道:“哎,陈辉,你不是修车的吗?来来来,帮我看看,我这车最近感觉启动的时候有点抖,是不是发动机有问题?”
他把车钥匙扔给我,那姿态,就像是打发一个下人。
我没接,钥匙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空气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马军的脸色有些难看:“怎么?让你看看车,还不乐意了?怕把你那身衣服弄脏了?”
一个跟班立刻上来打圆场:“马总,陈辉可能喝多了。这种豪车,他估计也没见过,不敢乱动。”
马军冷笑一声,俯身捡起钥匙,用手指弹了弹上面的灰,然后用一种极具侮辱性的眼神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一个司机,别脏了我的车。”
那句话,像一根针,不疼,但扎心。
我可以忍受他的炫耀,可以无视他的嘲讽,但我不能容忍他侮辱我的职业,侮辱我这双靠手艺吃饭的手。
这双手,虽然沾满了机油,但在我心里,它是干净的。师傅说,这双手能让冰冷的机器重新跳动,能让迷路的人平安回家,这是一双有温度的手。
我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周围的同学都带着看好戏的表情。他们或许觉得,我这个落魄的修车工,在财大气粗的马总面前,除了忍气吞声,别无选择。
我没有像他们预想的那样暴怒,也没有卑微地道歉。
我只是平静地,从我那件新买的夹克口袋里,掏出了一把车钥匙。
那把钥匙很普通,黑色的外壳,上面只有一个简洁的红色旗标。
然后,我对着马军那辆保时捷旁边,那辆一直静静停在阴影里,却自带着一股不怒自威气场的黑色红旗轿车,轻轻按了一下。
“嘀——”
一声沉稳而清脆的解锁声,划破了夜的寂静。
那辆红旗L5,缓缓亮起了它那标志性的方形大灯,像一头从沉睡中苏醒的雄狮,用它威严的目光,扫视着眼前的一切。
灯光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马军那张因为震惊而扭曲的脸上。
整个停车场,鸦雀无声。
第1章 一张褪色的请柬
那辆红旗车的灯光,像两道利剑,刺破了停车场里暧昧而浮躁的夜色。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那辆张扬的保时捷,转移到了这台沉默而庄重的庞然大物上。
它就停在那里,不声不响,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车身线条流畅而刚毅,经典的圆形前灯和巨大的直瀑式格栅,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威严。那是一种不需要用夸张的造型和刺耳的轰鸣来证明自己的气场。
马军脸上的表情,像是调色盘一样精彩。从轻蔑,到错愕,再到难以置信。他的嘴巴微微张着,半天没合上。
“这……这车是你的?”一个同学结结巴巴地问我,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
我没有回答,只是走到车门前,拉开了驾驶座的门。车门厚重,开启时发出的声音沉闷而悦耳,像老式座钟的报时。
我坐了进去,手握在方向盘上。真皮的触感细腻而温润,带着一股淡淡的木香。中控台上镶嵌的白玉,在夜色中泛着柔和的光。
我没有立刻发动车子,只是静静地坐着。
车窗外,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此刻都变得有些陌生。他们的眼神里,有震惊,有嫉妒,有疑惑,也有探寻。
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二十年的同学情谊,竟然比不上一把车钥匙的分量。
我摇下车窗,看着脸色已经涨成猪肝色的马军,平淡地说了一句:“马总,借过一下,你的车,挡着我的路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升上车窗,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
车里很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我没有马上离开,而是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师傅的身影又浮现出来。
那年我刚出师,年轻气盛,总觉得自己的手艺天下第一。有个老板开着一辆进口的奔驰来修,说是变速箱有问题,在好几家4S店都没修好。我拍着胸脯把活儿接了下来,拆腾了好几天,把变速箱拆了又装,装了又拆,问题还是没解决。
最后,还是师傅出马。他没用任何精密的仪器,只是戴上老花镜,拿着一把手电筒,在车底下看了一下午。最后,他指着一个不起眼的传感器接头,让我换掉。
我将信将疑地换了,结果车一启动,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
我问师傅是怎么看出来的。
师傅擦了擦手上的油,说:“车跟人一样,也会说话。你听不懂它的话,就治不好它的病。修车,修的是车,练的是心。心不静,手上的功夫就毛躁。”
他顿了顿,又说:“阿辉,记住,咱们这行,靠的是手艺,不是嘴皮子。车修好了,它自己会替你说话。人也一样,你是什么样的人,不用自己说,时间会替你证明。”
师傅的话,我记了很多年。
这些年,我守着那个小小的修理厂,见过形形色色的车,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的人开着几十万的车,却为了几十块钱的修理费斤斤计较;有的人骑着破旧的电动车,却会因为我帮他补了个胎,提着一袋水果来感谢我。
我慢慢明白,一个人的价值,从来不是由他开什么车,住什么房来决定的。
就像这辆红旗,它在我手里,只是一个等待被修复的艺术品。而在马军他们眼里,它却成了一个衡量身份和财富的标签。
一阵手机震动把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是老婆发来的微信:“到家了吗?饭局怎么样?”
我看着屏幕上那行温暖的文字,心里的那点烦躁和不快,瞬间烟消云散。
我回了两个字:“还好。”
然后,我发动了车子。
发动机发出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不是那种歇斯底里的咆哮,而是一种从容不迫的吟唱。
我缓缓地将车驶出停车场,从后视镜里,我看到马军和那些同学还愣在原地,像一群被定格的雕塑。
那辆红色的保时捷,在红旗的映衬下,显得那么渺小,甚至有些滑稽。
我知道,从今晚开始,我在他们心中的形象,会彻底改变。他们会重新定义我,揣测我,甚至会有人开始巴结我。
但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我只是一个修车师傅。
一个碰巧,正在修复一辆国宝级轿车的修车师傅。
第2章 格格不入的饭局
故事,还要从半个月前说起。
那天下午,我的修理厂里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他开着一辆很老的奥迪A6,车身上有不少划痕,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客人是一位老人,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眼神温和而锐利。
“老师傅,我这车最近总感觉没劲儿,油门踩下去,光吼不走。”老人说话不紧不慢,带着一股老派的沉稳。
我接过车钥匙,打着火,踩了踩油门,又下车打开发动机盖,仔细听了听。
“您这车,年头不短了吧?”我问。
“二十多年了,跟我时间最长的伙计。”老人笑了笑,眼神里满是感情。
我检查了一番,发现是积碳和火花塞老化的问题,不算大毛病。我跟老人报了价,他很爽快地答应了。
等我修车的时候,他也不去休息室喝茶,就站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
“小伙子,你这手艺很稳啊。”他看我用扭力扳手拧螺丝,开口说道。
“干我们这行,就图个稳当。”我一边干活一边回他。
“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你这么踏实的了。都想着赚快钱,心都浮了。”老人感慨道。
我笑了笑,没接话。这种话,我听得多了。
车很快修好了。我把换下来的旧零件拿给他看,跟他解释了问题所在。老人很满意,付了钱,递给我一张名片。
“我叫刘振邦。以后有车的问题,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
我接过名片,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电话,没有任何头衔。我点点头,说:“好嘞,刘老,您慢走。”
我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生意,没想到,三天后,刘老又来了。
这次,他不是来修车的。
他开着那辆老奥迪,停在我的修理厂门口,然后请我上车。
“小陈师傅,想请你去看个‘病人’。”刘老笑着说。
我有些疑惑,但还是跟着他去了。
车子一路向东,开进了市郊一片戒备森严的别墅区。这里的安保,比我见过的任何高档小区都要严格。
最后,车子在一栋巨大的,带着独立车库的别墅前停下。
刘老领着我,走进了那个比我整个修理厂还要大的车库。
车库里很暗,他打开灯,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车库的正中央,静静地停着一辆车。
一辆黑色的,红旗L5。
虽然上面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但依然掩盖不住它那种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我这辈子修过无数豪车,奔驰、宝马、劳斯莱斯,但在它面前,都黯然失色。
它不仅仅是一辆车,它更像是一件艺术品,一个时代的象征。
“它……它怎么了?”我的声音有些发干。
“心脏出了点问题。”刘老轻轻抚摸着车身,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生了重病的孩子,“这车有些年没动了,发动机内部可能有些老化。我找了好几个地方,他们都说能修,但一看车,就没人敢动手了。”
我能理解。修这种车,承担的风险太大了。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万一修坏了,那可就成了千古罪人。
“他们不敢动,是因为他们不了解它,不爱它。”刘老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期许,“小陈师傅,我看了你的手,那是一双懂车的手。我想请你,来给它做个‘心脏搭桥手术’。”
我的心,怦怦直跳。
激动,紧张,还有一丝惶恐。
这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和托付。
我想起了师傅。他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亲手修复一辆老红旗。他说,那是中国汽车工人的图腾。
“刘老,”我深吸一口气,看着他,“我需要先对它进行一次全面的检查。我不能保证百分之百能修好,但我可以保证,我会把它当成自己的命一样,去对待它。”
刘老笑了,笑得很欣慰。
“我就知道,我没找错人。”
就这样,我接下了这个活儿。
为了方便我工作,刘老把车库的钥匙和车钥匙都给了我,让我可以随时过来。他还特意让人把车从别墅区,秘密地运到了我修理厂附近一个独立的仓库里。
“在这里,没人打扰你。”刘老说,“需要什么零件,什么设备,你列个单子,我来解决。”
从那天起,我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这辆红旗车上。我查阅了大量的资料,甚至托关系找到了当年参与过这款车设计的退休工程师。
我每天都泡在仓库里,像个医生一样,为这辆车做着各种检查。我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每一个步骤都小心翼翼。
这辆车,就像我的一个秘密。除了老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就在我全身心投入到修复工作中时,我收到了那张同学会的请柬。
老实说,我根本不想去。我觉得,跟那些所谓的“成功人士”比起来,我这个满身油污的修车工,显得太格格不入。
是老婆劝我去的。她说:“你总说自己是个手艺人,手艺人也需要有自己的生活,不能总活在车底下。去吧,就当是出去透透气。”
她还说:“你不是总觉得别人瞧不起你吗?可你自己都瞧不起自己,怎么能指望别人高看你一眼?你靠本事吃饭,腰杆就该挺直了。”
老婆的话,点醒了我。
是啊,我为什么要自卑呢?我的手艺,就是我最大的底气。
去参加同学会那天,我正好要给红旗车做一次路试,检查一下变速箱在实际行驶中的情况。仓库离酒店不远,我索性就开着它去了。
我把车停在停车场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就是不想太引人注目。
我没想到,最后还是因为这辆车,让我成了全场的焦点。
更没想到,马军会用那种方式,来羞辱我。
第3章 师傅的手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回家的路上,窗外的霓虹灯一闪而过,在车窗上拉出长长的光影。
车里很安静,只有发动机低沉的运转声。
我没有开音响,只是想静静地享受这份独处的时光。
刚才在停车场的那一幕,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马军那张扭曲的脸,同学们震惊的眼神,还有那辆红旗车亮起大灯的瞬间。
说实话,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感。
反而觉得有些悲哀。
二十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但有些人骨子里的东西,却一点都没变。马军还是那个马军,喜欢用金钱和地位来衡量一切,并且乐此不疲地从贬低别人中获得满足感。
而我,好像也没怎么变。还是那个不善言辞,习惯把心事藏在心里的陈辉。
如果今天我没有开这辆车来,如果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修车师傅,那么今晚的结局,会是怎样?
我大概会成为所有人酒足饭饱后的一个笑料。他们会说:“哎,你们还记得那个陈辉吗?混得可真惨,现在还在修车呢。”
然后,大家一笑而过,第二天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现实。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电话。
我戴上蓝牙耳机,接通了。
“喂,陈辉,你到哪儿了?”是班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切,也有些谄媚,和他之前在饭桌上的语气判若两人。
“在路上了。”我淡淡地回答。
“那个……刚才真是不好意思啊,马军他喝多了,说话没个分寸,你别往心里去。”班长在那头小心翼翼地解释着。
“没事。”
“那辆红旗……真是你的?”他还是没忍住,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不是。”我实话实说,“我只是暂时开一下。”
“哦哦,这样啊……”班长的语气里明显带着一丝失望,但很快又热情起来,“就算是借的,能借到这种车,也说明你路子广啊!陈辉,你现在到底在哪儿高就啊?深藏不露啊你!”
我不想再跟他废话,直接说道:“班长,我这边开车呢,不方便说话,先挂了。”
没等他回答,我就挂断了电话。
我知道,他很快就会把“车不是我的”这个消息,在同学群里扩散出去。然后,他们又会开始新一轮的猜测和议论。
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他们的世界,与我无关。
我的世界里,只有我的家人,我的修理厂,和我手底下那些等待被修复的机器。
回到家,老婆还没睡,正坐在沙发上等我。
“回来了?”她迎上来,帮我脱下外套,“怎么样?老同学见面,开心吗?”
我看着她关切的眼神,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到底怎么样啊?”老婆被我弄糊涂了。
我把今晚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跟她讲了一遍。从马军的炫耀,到他的羞辱,再到我最后开着红旗车离开。
老婆听完,半天没说话。
最后,她走到我身边,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委屈你了。”她说。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在外面,我可以装作坚强,装作无所谓。但在她面前,我所有的伪装,都会被轻易卸下。
“不委屈。”我摇摇头,反手握住她的手,“就是觉得有点没意思。”
“是没意思。”老婆叹了口气,“人啊,越是缺什么,就越是炫耀什么。那个马军,看着风光,其实心里比谁都空。你不一样,你有手艺,有家,心里是满的。”
她把我的手摊开,看着我手心里的老茧和油痕。
“我嫁给你的时候,你就是个修车的小学徒。那时候你总跟我说,你师傅说了,这双手,以后能给你挣个媳CEO,挣个安稳日子。现在,日子是安稳了,你怎么反而不自信了呢?”
我看着自己的手,陷入了沉思。
师傅的手,总是我记忆里最深刻的画面。
那是一双粗糙、变形、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掉的黑油的手。但就是这双手,能把一堆冰冷的零件,重新组合成一颗跳动的心脏。
我记得有一次,我拆一个发动机,因为操作失误,一个活塞环断在了里面。我急得满头大汗,用尽了各种办法,都取不出来。
师傅走过来,没骂我,只是让我站到一边。
他点了一根烟,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找来一根细铁丝,用钳子弯了几个巧妙的角度,又在火上烤了烤。然后,他把铁丝小心翼翼地伸进气缸里,屏住呼吸,凭着手感,轻轻一挑。
断掉的活塞环,应声而出。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像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
那一刻,我看着师傅的手,忽然觉得,那是我见过最美的一双手。
它充满了力量、智慧和一种让人心安的魔力。
“咱们修车的人,手就是脸面。”师傅后来对我说,“手上的功夫,就是咱们的底气。别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把手里的活儿干漂亮了,比什么都强。”
这些年,我一直记着师傅的话。
我把修理厂当成我的道场,把每一辆车,都当成一次修行。我以为我的心已经练得足够平静,但马军的那句话,还是轻易地刺痛了我。
或许,是我自己,还没有真正地从心底里,认可我这双手,认可我的职业。
“睡吧,”老婆拍了拍我的背,“明天还要早起呢。别想那么多了,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
我点点头,心里的结,好像慢慢松开了一些。
是啊,日子是过给自己的。
我是一个修车师傅,我为此感到骄傲。
第4章 红旗车的钥匙
第二天一早,我像往常一样,天不亮就起了床。
老婆还在睡,我轻手轻脚地洗漱完,给自己下了碗面条。吃完饭,我没有去修理厂,而是直接去了那个存放红旗车的仓库。
推开仓库大门,清晨的微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那辆黑色的车身上,泛起一层柔和的光晕。
我围着车走了一圈,昨晚的喧嚣和烦躁,在看到它的那一刻,都消失了。
我的心,彻底静了下来。
这辆车,就像一位沉默的长者,它见证过历史的风云,承载过国家的荣耀。在它面前,所有世俗的攀比和虚荣,都显得那么渺小和可笑。
我打开发动机盖,开始进行昨晚路试后的数据分析。
我把电脑连接到车载诊断系统上,一行行的数据流在屏幕上快速闪过。我看得非常专注,每一个细微的异常,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变速箱的换挡逻辑,发动机的喷油量,进气歧管的压力……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的脑海里,构成一幅复杂的机械运行图。
这就是我的世界。
一个外人看不懂,但我却乐在其中的世界。
在这里,没有炫耀,没有奉承,只有问题和答案。我喜欢这种感觉,用自己的知识和双手,去征服一个又一个的机械难题。那种成就感,是任何金钱和地位都无法带来的。
正当我沉浸在工作中时,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请问是陈辉,陈师傅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语气很客气。
“我是,请问你是?”
“陈师傅您好,我是马军的助理。马总想约您见个面,不知道您今天方不方便?”
马军?
我愣了一下。他找我干什么?
“有什么事吗?”我问。
“是这样的,马总想……想就昨天晚上的事,当面跟您道个歉。”助理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为难。
道歉?
我有些意外。以马军的性格,他会主动道歉?
我猜,这背后一定有别的原因。
“我今天很忙,没时间。”我直接拒绝了。我不想再跟他有任何交集。
“别啊,陈师傅,”助理急了,“马总说了,您什么时间方便,什么地点方便,我们都听您的。或者,我们直接去您的修理厂找您也行。”
他们的姿态放得很低,这让我更加怀疑。
“我说了,我没时间。”我准备挂电话。
“陈师傅,您先别挂!”助理连忙说道,“是……是我们董事长,让我联系您的。我们董事长,跟刘振邦刘老是世交。”
刘老?
我心里一动。
原来是这样。
我猜,应该是马军回去之后,跟他父亲说了昨晚的事。他父亲或许认识这辆红旗车,或者认识刘老,知道这辆车的来头不简单,也知道刘老的身份不简单。所以,才逼着马军来给我道歉。
他们怕的,不是我陈辉,而是我背后的刘老,和这辆红旗车所代表的能量。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这种建立在权力和背景之上的道歉,有什么意义呢?
“你跟马总说,道歉就不必了。”我淡淡地说,“昨晚的事,我没放在心上。我这边还有事,先挂了。”
说完,我直接挂断了电话,然后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我不想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来打扰我的工作。
我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这辆车上。
经过一上午的诊断和分析,我基本确定了问题的根源。是发动机内部的一个液压调节阀出了故障,导致机油压力不稳定,从而影响了整个发动机的动力输出。
这是一个非常精密的部件,需要完全拆解发动机才能更换。
工程量很大,而且风险极高。
我拿出纸和笔,开始制定详细的维修方案。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我都在脑海里反复推演。需要用到哪些专用工具,拆卸的顺序是怎样的,安装时的扭力标准是多少……
我写了满满三页纸。
写完之后,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打了一场大仗。
看着自己亲手制定的方案,我心里充满了信心。
这就是我的底气。
不是那把红旗车的钥匙,而是我这十几年如一日,磨练出来的手艺。
下午,我给刘老打了个电话,向他汇报了我的诊断结果和维修方案。
刘老在电话那头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等我说完,他才开口:“小陈师傅,你有几成把握?”
“九成。”我回答得很干脆,“剩下的一成,交给天意。”
“好!”刘老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需要什么,你只管开口。钱不是问题,我只要它,能重新像年轻时一样,欢快地跑起来。”
“您放心,刘老。”我郑重地承诺。
挂了电话,我感觉自己浑身充满了干劲。
能亲手修复这样一辆传奇座驾,是一个修车师傅,一辈子的荣耀。
至于马军,至于同学会上的那些是是非非,早已经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
第5章 刘老的电话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几乎是住在了仓库里。
拆解这台V12发动机,是一项浩大而精密的工程。它就像是在进行一台复杂的心脏外科手术,每一个零件,每一颗螺丝,都不能有丝毫的差错。
我让修理厂的两个徒弟过来帮忙打下手,但核心的部分,我坚持亲自动手。
我把拆下来的每一个零件,都按照顺序,整齐地摆放在铺着白布的工作台上,并且给它们都贴上了标签。整个仓库,被我打理得井井有条,就像一个设备精良的手术室。
我的两个徒弟,都是刚从技校毕业的年轻人。他们看着我工作,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好奇。
“师傅,您是怎么记住这么多零件的位置的?”小徒弟张伟忍不住问。
我一边用清洗剂清洗着一个活塞,一边说:“用心记。”
“用心?”
“对。你把它当成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去了解它的构造,它的脾气。时间长了,它在你眼里,就不是一堆零件了,而是一个个熟悉的朋友。”
我说的是师傅教给我的话。
师傅说,一个好的修车师傅,闭着眼睛,都能把一台发动机给装起来。因为那张结构图,早就刻在了他的脑子里,刻在了他的手上。
我离师傅的境界还差得很远,但我一直在努力向他靠近。
这期间,马军又通过各种方式联系过我几次,都被我拒绝了。
我不想见他。不是因为记恨,而是觉得没有必要。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硬凑在一起,除了尴尬,不会有别的。
让我没想到的是,他竟然找到了我的修理厂。
那天下午,我正在仓库里忙得满头大汗,接到了老婆的电话。
“陈辉,你快回来一下,有人找你。”老婆的语气有些着急。
“谁啊?”
“就是你那个同学,叫马军的。”
我眉头一皱:“他去厂里干什么?”
“你回来就知道了。”
我放下手里的活,交代了徒弟几句,然后骑着我的那辆旧电瓶车,赶回了修理厂。
还没到门口,我就看到一辆黑色的奔驰S级停在路边,旁边站着几个人。
我把电瓶车停好,走了过去。
马军看到我,立刻迎了上来。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气度不凡。我猜,这应该就是他的父亲。
“陈辉,”马军的表情很尴尬,甚至有些局促,“这位是我爸。”
“陈师傅,您好。”马军的父亲主动向我伸出手,态度非常诚恳,“犬子无状,前几天在同学会上多有得罪,我今天特意带他来,给您赔个不是。”
他的手很有力,握着我的手,使劲晃了晃。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旁边一脸窘迫的马军,心里五味杂陈。
“马董,您太客气了。”我抽回手,“小孩子之间闹着玩,谈不上得罪。”
我故意把“小孩子”三个字说得很重。
马军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马董似乎没听出我的弦外之音,他从旁边助理手里接过一个精致的礼品盒,递给我。
“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陈师傅不要推辞。”
我没有接,只是摇了摇头:“马董,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个我不能收。同学之间,没有那么多讲究。”
“陈辉!”马军忽然开口了,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那天晚上,是我不对。我狗眼看人低,我给你道歉。”
说完,他竟然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
他身后的马董,脸上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但随即又变成了欣慰。
我看着弯着腰的马军,心里那最后一点芥蒂,也烟消云消了。
他或许依然张扬,依然虚荣,但他至少,还保留了一份敢于承认错误的勇气。这一点,比很多人都强。
“行了,起来吧。”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都多大的人了,还来这套。”
马军直起身,眼圈竟然有些发红。
“陈辉,我……”他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打断了他,“以后有机会,再一起喝酒。”
马董看着我们,脸上露出了笑容。
“好,好啊!年轻人,不打不相识嘛!”他爽朗地笑道,“陈师傅,我听刘老说,您正在帮他修复那辆红旗座驾?”
“是的。”我点点头。
“那可真是英雄出少年啊!”马董一脸赞叹,“不瞒您说,我年轻的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开上咱们国家自己造的红旗车。那车,在我们这代人心里,分量不一样。”
他的话,让我对他产生了一丝好感。
“陈师傅,以后我公司的车,保养维修,就都交给您了。”马董拍着我的肩膀,说得很认真,“我不信那些4S店,我就信您这门手艺。”
我笑了笑:“好啊,欢迎之至。”
送走他们父子,我回到修理厂里。
老婆正在擦桌子,她看着我,问:“怎么样?他跟你道歉了?”
“嗯。”
“那你接受了?”
“接受了。”
老婆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给我倒了杯水。
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是温的,一直暖到心里。
我想,这件事,到这里,应该算是画上一个句号了。
第6章 迟来的道歉
日子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马军没有再来打扰我,只是偶尔会在微信上给我发个消息,问候几句。内容无非是“陈师傅,最近忙吗?”“天冷了,注意身体”之类的话。
我很少回复,偶尔回个“嗯”或者“还好”。
我知道,他想跟我交个朋友,或者说,是想通过我,搭上刘老这条线。
但我对这种带有功利性的社交,没什么兴趣。
我的心思,全都扑在了那辆红旗车上。
经过半个多月的努力,发动机的修复工作,终于进入了尾声。
更换了损坏的液压调节阀,清洗了所有的油路,更换了老化的密封件……每一个步骤,我都做得一丝不苟。
最后,是组装。
组装比拆解更考验技术。每一个零件的归位,每一颗螺丝的扭力,都必须精准无误。
我和两个徒弟,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才把这颗庞大的“心脏”,重新组装完毕。
当最后一颗螺丝被拧紧的时候,我们三个人都累得瘫倒在地,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和满足的笑容。
“师傅,咱们成功了!”小徒弟张伟激动地说。
我点点头,心里也充满了成就感。
接下来,就是最关键的一步——点火。
我坐在驾驶座上,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钥匙插进钥匙孔,轻轻转动。
仪表盘上的指示灯依次亮起,车内的电路系统开始自检。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再次转动钥匙。
“嗡——”
起动机开始工作,带动着沉重的发动机曲轴缓缓转动。
一下,两下,三下……
“轰!”
伴随着一声低沉而雄浑的轰鸣,发动机,成功启动了!
声音平稳,有力,没有一丝一毫的杂音。
我看着转速表上平稳跳动的指针,听着耳边那如同交响乐般悦耳的引擎声,我知道,我成功了!
“成功了!成功了!”
两个徒弟在外面欢呼雀跃,激动地拥抱在一起。
我的眼眶,也有些湿润。
这一刻,所有的辛苦和付出,都值了。
我给刘老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刘老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我能听到他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小陈师傅,辛苦你了!”
“不辛苦,这是我应该做的。”
“你现在在哪儿?我马上过去!”
“我就在仓库。”
半个小时后,刘老开着他那辆老奥迪,赶到了仓库。
他一下车,就径直走到红旗车前,看着那颗正在平稳运转的“心脏”,眼神里充满了激动。
他伸出手,想要去触摸,但又有些犹豫,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刘老,您试试车吧。”我笑着说。
刘老点点头,坐进了驾驶座。
我坐在副驾驶上,陪着他。
他开得很慢,很稳,像是在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车子缓缓驶出仓库,开上了外面的公路。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他的脸上,我看到,他那饱经沧桑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它活过来了,它真的活过来了……”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车子在路上开了一圈,回到了仓库。
刘老停下车,熄了火,但没有马上下车。他坐在驾驶座上,双手握着方向盘,久久没有说话。
我知道,这辆车对他来说,一定有着非凡的意义。
“小陈师傅,”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谢谢你。”
“您太客气了。”
“这不是客气。”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无比真诚,“你不仅是修好了一辆车,更是帮我,找回了一段记忆。”
他给我讲了这辆车的故事。
原来,这辆车的第一任主人,是他的老领导,也是他的恩师。当年,他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是这位老领导,一手提拔了他,教会了他做人做事的道理。
后来,老领导去世了,就把这辆车留给了他。
“老师临终前跟我说,这辆车,就像我们这一代人的脊梁。什么时候,都不能弯。”刘老的声音有些沙哑,“这些年,我一直把它当成宝贝一样供着。后来年纪大了,开得少了,慢慢地,它就‘病’了。”
“我找了很多人,他们都说修不好,劝我把它当成一个摆件,放在车库里算了。但我不甘心。我觉得,它的使命,还没有结束。”
“直到我遇见了你。”刘老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赞许,“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老师当年的影子。那种专注,那种踏实,那种对技术的敬畏。这是一种精神,一种现在很多年轻人都已经丢失了的精神。”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这是你的酬劳。我知道,你的手艺,不是用钱能衡量的。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信封很厚,我掂了掂,分量不轻。
我没有推辞。
这是我应得的。是我用我的技术和汗水,换来的。
我收下了。收得心安理得。
第7章 手心的温度
红旗车的修复工作,还没有完全结束。
发动机虽然修好了,但车身上的一些老化部件,内饰的一些磨损,都需要进行精细的修复和翻新。
这更像是一件艺术品修复的工作,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心。
刘老把这件事,也全权委托给了我。
他说:“我相信你。”
这四个字,比任何酬劳都让我感到温暖。
我的修理厂,因为马董的介绍,生意好了很多。很多大公司的车,都指定要到我这里来做保养和维修。
我的收入,也水涨船高。
但我并没有因此而感到飘飘然。我还是那个陈辉,每天穿着一身油腻的工服,钻在车底下,和那些冰冷的钢铁打交道。
老婆劝我,现在不缺钱了,可以把厂子交给徒弟们打理,自己不用那么辛苦了。
我摇摇头。
“这不是辛不辛苦的问题。”我对她说,“我喜欢这种感觉。当我把一辆有问题的车修好,听到发动机重新欢快地歌唱时,那种满足感,是什么都替代不了的。”
老婆看着我,笑了:“你呀,就是个车痴。”
我嘿嘿一笑,拉过她的手,放在我的手心。
“我这双手,是不是很粗糙?”我问。
“不粗糙,”老婆摇摇头,“很温暖。”
是啊,温暖。
师傅说,手艺人的手,是有温度的。这种温度,来自于对工作的热爱,来自于对技术的专注,来自于内心深处的那份坚守。
这天,我正在给红旗车抛光,马军来了。
他没有开车,是自己一个人来的。穿着一身休闲装,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少了几分张扬,多了几分沉稳。
“陈师傅。”他站在仓库门口,有些拘谨地喊了我一声。
“来了?”我停下手里的活,摘下手套,“进来坐吧。”
我给他倒了杯水。
他接过水杯,却没有喝,只是捧在手里。
“我……我下个月要出国了。”他忽然说。
“出国?”我有些意外。
“嗯,我爸安排的。去德国,学汽车工程。”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说不出的情绪,“他说我太浮躁,需要静下心来,学点真本事。”
我点点头:“挺好的。”
“陈辉,”他忽然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我,“上次同学会,是我不对。但我想跟你说,我不是真的看不起你,我……我其实是嫉妒你。”
“嫉妒我?”我愣住了。
“对。”他苦笑了一下,“嫉妒你有一门能养活自己的手艺,嫉妒你能踏踏实实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我呢,除了我爸给我的钱,我什么都没有。我开着豪车,住着豪宅,但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心里空得厉害。我只能靠炫耀,靠贬低别人,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感。”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坦诚的马军。
我忽然觉得,他也没那么讨厌了。
他只是一个被物质世界宠坏了的,迷路的孩子。
“你爸说得对,”我说,“出去走走,学点东西,是好事。”
“我知道。”他点点头,“陈辉,我能……我能拜你为师吗?”
“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
“我想跟你学修车。”他看着我,眼神无比诚恳,“不是开玩笑。我想在出国之前,先跟你学点基础。我想知道,一辆车,到底是怎么运转的。我想像你一样,拥有一双有温度的手。”
我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师傅时的情景。
那时的我,也是像他这样,带着一丝迷茫,和对未来的渴望。
“想学可以,”我看着他,缓缓地说道,“但我不收徒弟。”
马军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
“不过,”我话锋一转,“我这里,缺个打下手的学徒。不要工钱,每天负责打扫卫生,递个扳手什么的。你要是愿意,明天就可以来。”
马军愣住了,随即,脸上露出了狂喜的表情。
“我愿意!我愿意!”他激动地站起来,对着我,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师傅!”
我摆摆手:“别叫师傅,叫我辉哥就行。”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笑了。
或许,这颗浮躁的种子,在经历了风雨之后,也能长成一棵踏实的大树。
谁知道呢。
第8章 匠心与传承
马军真的来我的修理厂当学徒了。
他脱下了名牌,换上了和我一样的蓝色工服。每天来得最早,走得最晚。打扫卫生,清洗零件,干的都是最脏最累的活。
但他没有一句怨言。
一开始,厂里的徒弟们都觉得很奇怪,一个开奔驰的大老板,怎么会跑到我们这个小修理厂来干活。后来时间长了,大家也慢慢接纳了他。
马军很聪明,学东西很快。虽然手上没什么经验,但理论知识比我的两个徒弟都扎实。
有时候,我会让他站在旁边,看我修车。
我会一边修,一边给他讲解。从发动机的原理,到变速箱的结构,再到电路系统的走向。
他听得很认真,还拿个小本子,把我说的话都记下来。
看着他那副专注的样子,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马军要走了。
走的前一天晚上,他请我和厂里的几个师傅、徒弟一起吃饭。
饭桌上,他没有了往日的张扬,变得很谦逊。他给我们每个人都敬了酒,说了很多感谢的话。
“辉哥,”他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眼圈有些红,“这一个月,我学到的东西,比我过去二十多年学到的都多。你不仅教会了我怎么修车,更教会了我怎么做人。”
“我以前总觉得,钱能买到一切。但现在我知道,有些东西,是钱买不来的。比如手艺,比如尊重,比如内心的那份踏实。”
“这杯酒,我敬你。敬你的手艺,也敬你的为人。”
他一饮而尽。
我也端起酒杯,喝干了杯中的酒。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到了德国,好好学。别给你爸丢脸,也别给……咱们修车的人丢脸。”
“嗯!”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送走马军,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夜色很美,月光洒在地上,像铺了一层银霜。
我忽然觉得,生活其实很有趣。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遇到谁,会发生什么事。
就像我,一个普普通通的修车师傅,因为一次同学会,因为一辆红旗车,我的人生轨迹,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偏离。
但最终,它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
我还是那个陈辉,那个喜欢和机器打交道的修车师傅。
只是,我的心,比以前更宽了,也更静了。
几个月后,红旗车的修复工作,终于全部完成了。
那天,刘老带着一个摄影团队,来到了我的仓库。
当盖在车上的幕布被揭开时,所有人都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那辆黑色的红旗L5,在灯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宛如新生。每一个细节,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它就像一位洗尽铅华的王者,重新焕发出了昔日的光彩。
刘老围着车,走了好几圈,眼里的激动和喜悦,溢于言表。
“完美!太完美了!”他不停地赞叹着。
他握着我的手,说:“小陈师傅,你创造了一个奇迹!”
我摇摇头:“我只是做了一个修车师傅该做的事。”
后来,这辆车的故事,被拍成了一个短片,在网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很多人都为这辆传奇座驾的“重生”而感动,也为背后的工匠精神而赞叹。
我的修理厂,也因此出了名。很多人慕名而来,甚至有人开出高薪,想挖我过去。
我都拒绝了。
我还是喜欢守着我这一亩三分地,过我自己的安稳日子。
又过了一年,我的修理厂里,来了一个新的学徒。
是一个刚从农村出来的孩子,很腼腆,话不多,但眼神里,透着一股对技术的渴望。
我看着他,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也像看到了后来的马军。
我把他留下了。
我把师傅教给我的东西,毫无保留地,一点一点地,再教给他。
我告诉他,咱们修车的人,手可以脏,但心不能脏。
我告诉他,手艺人的手,是有温度的。
我希望,这门手艺,这份匠心,能够像这辆红旗车一样,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
因为我知道,这,才是我们这个国家,我们这个民族,真正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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