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在慕尼黑试驾场上第一次握住那辆原型车方向盘的感觉——夕阳恰好以17度角照射在轮辐切面上,金属表面折射出的冷光像刀锋划过视网膜。车辆以130公里时速冲过弯道时,我刻意松开方向盘零点几秒,体验轮胎自回正力矩的微妙变化。那一刻我意识到,我们花了八个月调整的轮毂辐条角度,终于让空气不再是敌人。
人们总说轮毂是汽车的脚踝,我却觉得它更像是船舶的桨轮。空气流过轮毂舱时产生的湍流,比车身任何部位都复杂。理论上很简单:减少迎风面积就能降低风阻系数,就像鸟类翅膀的剖面弧度自然引导气流。但当你把理论扔进风洞,现实总会给你一记耳光。2017年我们为某款电动车做轮毂设计,计算机模拟显示封闭式轮毂能降低6.2%的风阻。结果量产测试时发现,高速行驶中轮毂内部形成的涡流场,竟然让刹车盘散热效率下降了23%——某个夏日在纽博格林赛道,试车员踩下第三次急刹后闻到了糊味。 我至今记得项目复盘会上,制动系统工程师把测试报告摔在桌面的声音。
“你们设计师眼里只有CD值(风阻系数),却忘了车轮首先要能停下来!”那天我抽了半包烟,在CAD软件里把轮辐间隙从5毫米改成8毫米,牺牲了0.003的CD值换取散热面积。妥协?当然是。但好的设计本就是带着镣铐跳舞。 有时候我觉得,汽车行业对风阻系数的崇拜近乎病态。某德国品牌曾宣称他们的低风阻轮毂能提升续航里程12公里——坦白讲,这种数字游戏让我反胃。实际道路驾驶中,胎压波动、横风干扰、甚至路面沥青颗粒的大小,都会让那12公里优势消失殆尽。我在北欧冬季测试时见过更荒谬的场景:积雪堵塞了轮辐之间的空隙,所谓的低风阻设计反而成了鼓风机叶片。 但你不能否认数据的魅力。董事会那帮人看到风洞报告上CD值降低0.03时,眼睛亮得像是发现了金矿。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为了这0.03,我们团队经历了什么:连续三周每天16小时调整曲面弧度,CNC加工报废了七套模具,还有个实习生因为长时间盯着旋转模拟动画吐在了垃圾桶里。 最讽刺的是,用户根本不在乎那0.03。
去年市场调研显示,73%的消费者选择轮毂时首先考虑颜值。我们曾为某豪华车型设计过一款近乎完美的低风阻轮毂,风洞数据漂亮得能当教科书插图。结果焦点小组反馈说:“看起来像微波炉转盘。”项目经理当场脸色就青了。 让我说个更痛的经历。2019年东京车展,我看到自己倾注心血设计的镂空辐条轮毂被装在一辆概念车上,聚光灯下那些曲线确实美得惊心动魄。但展台角落里有位老工程师摸了摸轮毂边缘,轻声对同事说:“涡流脱落频率接近悬挂固有频率了,怕是会有共振问题。”我当时像被泼了冰水——他说的完全正确,我们后期用了大量阻尼材料才勉强解决这个问题。工程师总想用数据说服世界,但用户可能只为颜值买单,而物理法则永远在那里等着揭穿华而不实的设计。 聊到视觉焦点,我突然想起特斯拉Cybertruck那个荒谬的轮毂盖。很多人嘲笑它像中世纪盾牌,但我觉得马斯克团队聪明得可怕——他们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完成了视觉符号的植入。现在就连小孩子都能在百米外认出Cybertruck的轮毂,这种辨识度是多少设计师梦寐以求的?相比之下,保时捷Taycan的隐藏式轮毂设计更像是个优雅的谜题:看似普通的辐条布局其实暗藏导流槽,既保留了经典造型又实现了0.22的超低风阻。德国人确实擅长这种“隐形魔法”。 不过我最欣赏的其实是上世纪80年代奥迪100的轮毂设计。那时候还没有CFD模拟,全凭工程师用手工修改粘土模型。他们发现轮毂边缘的凸缘能像涡轮叶片一样引导气流,这个原理至今仍在沿用。有时候翻看老图纸,我会惊讶于那种凭借直觉和经验的创造力,比现在堆算力跑模拟更有温度。
说到温度,又想起那个让我做噩梦的铝合金锻造事件。客户要求既要保证15辐条的设计美感,又要实现制动散热最低标准。我们尝试了各种材料,从传统铸造铝到镁合金甚至碳纤维复合材料。坦白讲,我对碳纤维始终抱有怀疑——那玩意儿像黑魔法,性能数据漂亮但疲劳强度曲线像个谜。最终选择的锻造铝合金方案,让单轮成本增加了40美元,逼得采购部门负责人直接冲进设计室拍桌子。 现在回忆起来,最珍贵的反而是那些失败。有一次为了追求极致的空气动力学效果,我把轮毂舱完全封闭,只留了几个导流孔。理论上能降低8%的风阻,结果雨天测试时发现,车轮甩起的泥水全部通过导流孔糊在了刹车卡钳上——想想看,混合着刹车片粉末的泥浆凝固在精密部件上的样子。那个月洗车工看见我们都翻白眼。 或许我该承认,对低风阻轮毂的执念某种程度上是行业的内卷。电动车时代续航焦虑被无限放大,每个零部件都要为续航里程做出贡献。
有时候深夜盯着屏幕上的流体动力学模拟,突然会觉得那些旋转的轮毂像现代版的水车,只不过我们追求的从水力变成了空气动力。 但当我今天开车接送女儿放学时,还是会不自觉地盯着路边车辆的轮毂看。有时看到某辆车装着明显不符合空气动力学的复古辐条轮毂,却美得让人心跳漏拍,那时就会怀疑自己毕生追求的到底是什么。数据不会说谎,但当你握着方向盘感受那些微妙的震动时,会发现理论模型永远无法模拟人类对“顺滑”的主观定义。 最近常想起慕尼黑那个夕阳下的试车场。
后来那款轮毂量产时,我在停车场偶遇了装配它的第一辆商品车。下意识地蹲下身摸了摸轮辐边缘——那些为了优化0.001CD值而调整了37次的曲面,在量产模具下变得略微圆钝。但当我站起身,看见整个轮毂在日光下划出的光晕轮廓,喉咙突然有点发酸。 或许我们设计的从来不只是零件,而是移动的雕塑。它们既要顺从物理法则,又要抚慰人类对美的贪婪。就像我常对年轻设计师说的:最好的轮毂设计应该让空气心甘情愿地让路,而不是被强行劈开。 只是我仍在想,当自动驾驶普及后,轮毂还需要取悦人类的眼睛吗?或许到那时,轮毂会彻底变成隐藏在罩盖下的功能性部件,就像现代电脑机箱里的散热风扇——谁会在意它的形状呢?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一丝恐慌,仿佛毕生所学突然失去了锚点。 嗯…怎么说呢,或许就像我书房里那个1983年的奥迪100轮毂模型,它早已不再上路奔跑,但每当夕阳照进窗户,铝制辐条依然会在地板上投下令人心动的光影。有些设计注定会过时,但追求平衡的过程本身,就是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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