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盘上的皮革,被我的手心捂得温热,甚至有些发黏。
这是凌晨四点的高速公路,远处的地平线泛着一种介于深蓝和鱼肚白之间的颜色,像一块浸了水的脏抹布。
发动机在身下规律地轰鸣,像一头疲惫但忠诚的巨兽,它的心跳透过座椅传到我的每一寸脊椎。
车厢里很安静。
只有轮胎碾过路面接缝时,发出的“咯噔、咯噔”声,一声一声,敲在寂静的心上。
我扭头,借着仪表盘幽微的绿光,看了一眼副驾驶座后面的小卧铺。
暖暖睡得很沉,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怀里抱着她那只洗得褪了色的布老虎。老虎的一只耳朵已经开了线,露出里面灰白的棉絮,像一朵枯萎的蒲公英。
她的呼吸均匀而绵长,小小的鼻翼随着呼吸轻轻扇动。
车窗玻璃上,她呼出的热气凝结成一小片模糊的白雾。
我伸出手,轻轻调高了一点空调的温度。
风口吹出的暖风,带着一股陈年的灰尘和机油混合的味道,这是我们这个移动的家的味道。
这辆二手重卡,我们管它叫“老伙计”。
“老伙"计”的驾驶室,就是我和暖暖的全世界。左边是我的驾驶座,右边是她的专属座位,后面是她的小床。座位底下塞着她的画笔、故事书,还有我们俩的换洗衣物。
车头前面挂着一个褪色的中国结,是刚提车时暖暖央求我买的,她说,这样“老伙计”就不会迷路了。
一晃,三年了。
从她五岁,到现在的八岁。
别的孩子在幼儿园里唱着歌,在小区的滑梯上尖叫,在奶奶家温暖的客厅里看动画片。
我的暖暖,她的童年是在服务区的汽笛声、加油站的柴油味和绵延不绝的高速公路风景里度过的。
她认识的字,有一半是从路牌上学的。
她的地理知识,比班上任何一个同学都好,因为那些城市的名字,对她来说不是课本上冰冷的铅字,而是我们曾经抵达过的一盏盏灯火。
有时候,深夜行车,我会忍不住想,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我给她的,真的是一个孩子应该拥有的童年吗?
可每当这个念头冒出来,我又会立刻把它掐灭。
因为我没有别的选择。
离婚那天,我几乎是净身出户。手里攥着的,是全部的积蓄和暖暖的小手。那只小手那么软,那么信任地握着我,仿佛我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我能去哪里?我能做什么?
回娘家吗?看着父母日益佝偻的背影和担忧的眼神,听着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
去工厂打工吗?一个月三四千的工资,租个房子,送她去托管班,然后呢?我每天能陪她的时间,可能只剩下深夜里一个疲惫的晚安吻。
我怕。
我怕她会慢慢忘记我身上的味道,怕她会对着一个陌生的阿姨喊妈妈,怕她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摔倒、哭泣。
所以,我咬着牙,考了驾照,用所有的积蓄,加上一笔沉甸甸的贷款,买下了“老伙计”。
我想,这样,无论我去哪里,我都能带着她。
我们的家,就在车轮上。
车轮滚滚向前,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
刚开始的那一年最难。
我不懂车,一点小毛病就得手忙脚乱地打电话求助。
我不懂行里的规矩,常常被货主压价,被仓库管理员刁难。
我更不懂如何在一个充满雄性荷尔蒙的群体里自处。服务区的餐厅里,那些肆无忌惮的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背上。
有一次,在服务区加热自带的饭菜,暖暖不小心把水洒在了一个男司机的裤腿上。
对方立刻跳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话语说得很难听。
我一边道歉,一边把吓得快要哭出来的暖暖护在身后。
周围的人都在看热闹,没有人上来帮一句腔。
那天,我第一次在暖暖面前掉了眼泪。我躲在驾驶室里,把脸埋在方向盘上,肩膀无声地耸动。
暖暖没哭,她只是用她的小手,一遍一遍地抚摸我的后背。
她说:“妈妈,别怕,老虎会保护你的。”
她把那只布老虎塞到我怀里。
我抬起头,看见她清澈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坚定。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哭过。
我学会了自己换轮胎,满手油污也不在乎。
我学会了跟货主讨价价,分毫不让。
我学会了用冷漠的眼神回敬那些不怀好意的打量,让他们自讨没趣。
我甚至学会了抽烟。不是喜欢,只是有时候,在深夜里犯困,或者心里烦躁的时候,点上一根,看着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烟雾缭绕,仿佛能隔绝掉一部分现实的冰冷。
但暖暖在车上的时候,我从不抽。
我把这个小小的驾驶室,努力打造成一个温暖而安全的巢。
我们在驾驶室的顶上贴满了夜光星星贴纸,一到晚上,关了灯,整个车顶就像一片璀璨的星空。
暖暖说,这是我们的移动城堡,她是公主,我是骑士,布老虎是卫队长。
我们在服务区休息的时候,会拿出小画板,对着远处的山、近处的树写生。
暖暖的画总是充满了奇特的想象力。她画的太阳长着翅膀,云朵是棉花糖做的,高速公路是一条流淌着牛奶的河。
她画得最多的,还是“老伙"计”。
在她的画里,“老伙计”有两只圆圆的大眼睛,那是车灯。还有一个咧开大笑的嘴巴,那是保险杠。
每一张画的右下角,她都会认真地画上两个手牵手的小人,一个大,一个小。
这些画,我一张张都收着,夹在一个厚厚的本子里,那是我们的时光相册。
日子久了,圈子里的司机慢慢也都认识了我们这对“母女档”。
起初的好奇和揣测,渐渐变成了敬佩和善意。
有时候,在服务区,会有相熟的司机大哥递过来一袋刚买的水果,或者一盒热乎的包子。
“给孩子的,路上慢点开。”他们通常会这样说,语气粗犷,但眼神温和。
我也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习惯了在不同的城市醒来,看着窗外陌生的风景。
习惯了用泡面和面包解决大部分的餐食。
习惯了把对“家”的渴望,压缩进这个几平米的空间里。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像“老伙"计”一样,不知疲倦地跑下去。
直到那次去青海。
那是一趟长途,拉一批建材,从湿润的南方平原,一路向西,开往干燥的高原。
出发前,我特意给“老伙"计”做了全面的检查,备足了水和食物,还有暖暖的常用药。
高原反应,是我最担心的事。
一路西行,风景在变,空气也在变。
绿色越来越少,黄色和灰色成了主色调。天变得异常的蓝,云朵低得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
暖暖很兴奋,小脸蛋一直贴在车窗上,嘴里不停地发出“哇”的赞叹。
“妈妈,你看,那座山好像一块巧克力!”
“妈妈,那片云像不像我的大老虎?”
我笑着应和她,心里却绷着一根弦。
海拔在不断攀升,我的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呼吸也变得有些沉重。
我偷偷观察暖暖,她的脸颊泛着两团高原红,精神头却很好,似乎没什么不适。
我稍微松了口气。
孩子,也许比大人更能适应环境。
麻烦是在翻越一座海拔四千多米的大山时出现的。
天气预报说有雨,但没想到来得那么快,那么猛。
豆大的雨点,不,是冰雹,噼里啪啦地砸在挡风玻璃上,发出一阵骇人的脆响。
雨刮器开到最大档,也只是徒劳地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模糊的水痕。
能见度瞬间降到了几米。
盘山公路本就狭窄,一边是山壁,一边是悬崖。路面很快积了水,变得湿滑无比。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全是冷汗。
我不敢快,也不敢停。这种地方,停下来更危险。
只能把车速降到最低,像一只蜗牛一样,一点一点地往前挪。
车厢里,暖暖也不说话了,她从卧铺上爬起来,坐到副驾驶座上,系好安全带,小手紧紧地抓着扶手。
我能感觉到她的紧张,但她一句话都没问,只是安静地陪着我。
这种安静,比任何话语都更让我感到压力。
我必须把她安全地带出去。
我必须。
我一遍遍地在心里对自己说。
精神高度集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白茫茫的一片。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不知道过了多久,冰雹渐渐停了,雨势也小了一些。
前方的路,终于清晰了起来。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发现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暖暖,没事了。”我转头,想对她笑一笑。
却看到她的小脸煞白,嘴唇都在发抖。
我心里一紧,赶紧把车靠边停下。
“怎么了,宝贝?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解开安全带,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不烫。
“妈妈……”她一开口,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我刚才看到……山下面……有车掉下去了……”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悬崖下面,云雾缭绕,什么也看不清。
也许是她看错了,也许是雨幕里摇晃的树影。
但那种恐惧,已经通过她颤抖的声音,传到了我的心里。
我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她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没事的,没事的,暖暖看错了。你看,我们不是很安全吗?”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那天晚上,我们在山腰的一个小镇上过夜。
暖暖发起了低烧,大概是受了惊吓,加上有点高原反应。
我给她吃了药,用温水一遍遍擦拭她的身体。
她整晚都睡得不安稳,一直在说梦话。
我一夜没合眼,就那么抱着她,守着她。
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和她时而急促时而微弱的呼吸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无力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整个人淹没。
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为了和她在一起,却把她带到了这样危险的境地。
我以为我给了她我的全部,可我给她的,却是一个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的童年。
如果……如果今天掉下去的是我们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就浑身发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
天亮的时候,暖暖的烧退了。
她睁开眼,看到我布满血丝的眼睛,伸出小手摸了摸我的脸。
“妈妈,你一夜没睡吗?”
我摇摇头,挤出一个笑容:“妈妈睡了,妈妈是铁人,不怕的。”
接下来的路,还算顺利。
只是我的心里,像是压上了一块巨大的石头。
那场冰雹,那个悬崖,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盘踞在我的脑海里。
我开始变得沉默,开车的时候,不再像以前那样,会指着窗外的风景给暖暖讲故事。
暖暖也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她变得格外乖巧,自己看书,自己画画,尽量不来打扰我。
车厢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压抑。
终于,我们到了目的地。
卸货的过程,又是一番折腾。
货主是个很挑剔的人,一会儿说这里磕了,一会儿说那里碰了,非要扣我的运费。
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陪着笑脸,跟他磨了两个多小时的嘴皮子,才把事情解决。
拿到那张薄薄的运费单时,天已经黑了。
我回到车上,暖暖已经自己泡好了方便面,给我留了一碗。
“妈妈,快吃,都快凉了。”
我看着碗里已经被泡得发白的面条,和上面飘着的几片可怜的脱水蔬菜,一点胃口都没有。
身体的疲惫,精神的煎熬,心里的委屈,在这一刻,全部涌了上来。
我趴在方向盘上,肩膀控制不住地开始抖动。
我没有哭出声,但我知道,我快要撑不住了。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橡皮筋,随时都可能“啪”的一声断掉。
为什么要这么辛苦?
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回家吧。
回老家去。
找个安稳点的工作,哪怕钱少一点。
让暖暖去上学,过正常孩子过的生活。
不要再在这条没有尽头的路上了。
这个念头,像一棵疯狂生长的藤蔓,迅速缠住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我真的想放弃了。
就在这时,一双小手,轻轻地放在了我的后背上。
是暖暖。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学着我以前安慰她的样子,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我的背。
我能感觉到,她的手很小,没什么力气,但那份温暖,却透过薄薄的衣衫,一直传到了我的心里。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一颗,两颗,砸在方向盘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我以为她会问我怎么了。
或者,她会像别的孩子一样,被我的情绪吓到,跟着一起哭。
但她没有。
她就那么安静地拍着我。
过了很久,在我情绪稍微平复一点的时候,我听到她用一种小心翼翼的,又带着一点点骄傲的语气,在我耳边说:
“妈妈,我们是女超人,对不对?”
我愣住了。
她继续说:“你开着这么大的车,就像超人开着飞船。你带我去了那么多地方,见了那么多风景。老师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都快把万里路走完了。”
她的声音很稚嫩,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我死水一般的心湖里,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仰起小脸,看着我,眼睛在昏暗的驾驶室里,亮得像两颗星星。
“而且,”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神秘,“我觉得,我们的家会飞,比所有人的家都厉害。”
会飞的家。
我看着她,看着她清澈见底的眼睛,看着她脸上那份纯真的自豪。
我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一直以为,我亏欠了她。
我以为,我给她的生活,是一种颠沛流离的将就。
我以为,她会羡慕那些有固定房间、有成堆玩具的孩子。
我沉浸在自己的愧疚和疲惫里,却从来没有问过她,她是怎么想的。
原来,在我眼里所有的不堪和辛酸,在她看来,却是一场盛大而奇特的冒险。
我不是一个失败的母亲,我是她的超人。
“老伙计”不是一辆破旧的卡车,而是她的会飞的城堡。
这条没有尽头的路,不是惩罚,而是她引以为傲的万里旅途。
那一瞬间,所有的疲惫、委屈、自我怀疑,都被她这句话击得粉碎。
我再也控制不住,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嚎啕大哭。
这三年所有的隐忍,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全部崩塌。
我哭得像个孩子,把脸埋在她小小的肩膀上,眼泪浸湿了她的衣襟。
暖暖没有再说话。
她只是用她的小胳膊,紧紧地,紧紧地回抱着我。
她的身体那么小,那么温暖,却给了我无穷无尽的力量。
是啊。
我们是女超人。
一个大超人,一个小超人。
我们有一个会飞的家。
这就够了。
那晚,我在服务区加满了油,洗了个热水澡,还破天荒地带着暖暖去餐厅,点了两个炒菜,一荤一素。
暖暖吃得小嘴流油,一直说好吃。
我看着她满足的样子,心里那块压了许久的石头,终于被彻底搬开了。
吃完饭,我们回到车上。
我拿出她的画本,和她一起,画了一幅新的画。
画上,是我们的“老伙计”,它长出了一双巨大而美丽的翅含膀。
驾驶室里,坐着两个小人,一个大,一个小,都在笑着。
背景,是漫天的星斗。
我在画的下面,写上了一行字:会飞的家。
从青海回来后,我感觉自己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不再纠结于我给暖暖的是不是“最好”的,我开始学着去享受我们“独一无二”的生活。
我们会在路过一片油菜花田时,停下车,跑进去,在金色的海洋里打滚。
我们会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上,寻找当地最地道的美食,哪怕只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我们会收集每个服务区的印章,在一张巨大的地图上,标记出我们走过的每一条路。
我给暖暖在网上报了课程,每天晚上,无论多累,我都会陪着她一起学习。车厢里的小桌板,就是她的书桌。
她的成绩很好,老师经常在视频连线时夸她,说她见多识广,思维开阔。
我的心态也越来越平和。
我不再觉得那些盯着我们看的人是心怀恶意,也许,他们只是好奇。
我开始试着跟别的司机聊天,聊路况,聊家常,聊各自车上挂着的家人的照片。
我发现,每一个在路上奔波的灵魂,背后都有一个沉甸甸的故事。
大家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为生活,为家人,拼尽全力。
我们并不孤单。
有一次,车坏在了半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我急得团团转,在一个司机群里发了求助信息。
不到半个小时,附近一辆卡车就开了过来。一个素未谋面的大哥,二话不说,跳下车就帮我检查、修理。
弄了两个多钟头,终于修好了。
他满手油污,摆摆手,拒绝了我递过去的钱和烟。
“出门在外的,都不容易。你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更不容易。”
他看了一眼坐在副驾驶上,正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的暖暖,笑了。
“闺女很可爱。”
说完,他便开着车走了,只留下一个高大而模糊的背影。
那一刻,我望着他远去的车尾灯,忽然觉得,这条路,虽然辛苦,但也充满了人情味。
这条路,淬炼了我的筋骨,也温暖了我的心。
如今,暖暖已经快要上小学四年级了。
她长高了,也更有主见了。有时候,她会像个小大人一样,帮我对账,规划路线。
她说,她长大以后,要设计一种全世界最厉害的卡车,有自动驾驶功能,有舒服的卧室和厨房,这样,妈妈就再也不会累了。
我问她,后悔吗?后悔跟着妈妈过了这么多年“在路上”的生活吗?
她歪着头想了想,然后很认真地对我说:
“不后悔。”
“因为,家在哪里,不是看房子有多大。”
“而是看,妈妈在哪里。”
夕阳的余晖,透过挡风玻璃,洒在她的脸上,给她长长的睫毛,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看着她,笑了。
是啊。
妈妈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我发动了“老伙"计”,挂上档,松开手刹。
这头忠诚的巨兽,又一次发出了低沉的轰鸣。
前方的路,依旧漫长。
但我的心里,一片晴朗。
因为我知道,我的副驾驶上,坐着我的全世界。
而我们的家,正在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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