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作为工业2.0、3.0时代的全球制造业标杆,在传统汽车制造和工业软件领域长期占据主导地位,为什么没能在第四次汽车工业革命中延续其领先优势?
“率先诞生”新的汽车工业生产范式为什么重要?
第四代生产范式
为什么没有率先诞生在德国
第四代生产范式诞生/没能率先诞生在x国,这个问题实质是在探讨第四代生产范式需要什么样的土壤。在本节及接下来的两个章节中,我们尝试从没有诞生第四代范式的中、德工业体系现状来看缺了什么,从诞生了第四代生产范式的美国工业体系看它拥有什么。
第四代生产范式与传统制造哲学之间的根本差异,在于前者是在软件定义基础上对制造体系的重构,而非原有框架上的局部优化(在四个问题读懂特斯拉工厂及第四代生产范式中已经通俗地解释过)。软件定义化的制造体系,其核心竞争力必然转向建立在芯片基础上的软件系统能力。
德国作为一个传统工业强国,工业底蕴深厚,不仅汽车等制造业发达,在工业软件领域也有深厚的技术积累和强大的产业基础,近些年也在积极推动数字化转型和数字主权建设。但为什么依然没能引领第四次汽车工业革命,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我们从三个方面展开:
从德国工业史看德国工业体系特色
工业4.0概念之德、美、中差异
工业4.0时代“范式创新”与“体系韧性”博弈的新变化
从德国工业史看德国工业体系特色
德国工业化进程始于19世纪初的普鲁士改革,其核心举措包括:
1807年《十月敕令》废除行会制度,打破传统手工业垄断格局
1834年建立德意志关税同盟,实现区域内市场一体化
1835年建成首条铁路(纽伦堡-菲尔特线),推动交通基础设施现代化
1811年克虏伯钢铁公司成立与1865年巴斯夫合成染料技术的突破,奠定了德国机械与化工产业的全球领先地位
此时正值第一次工业革命后期,全球工业发展由英国主导,但随后这个老牌工业强国就因过度依赖蒸汽技术而创新迟缓。而德国1866年发明发电机(西门子)、1885年制造出世界第一辆汽车(奔驰),1879年美国爱迪生发明耐用灯泡、1913年福特开创汽车流水线生产模式,开启了以美、德为主导的,以电气化为特征的第二次工业革命。
1870年代普法战争后德意志帝国成立,通过实施统一货币体系、推进铁路国有化改革,以及有效利用战争赔款资金等一系列战略性举措,德国工业实力迅速跃升。这一阶段德国工业的核心突破包括:
电气工程领域:西门子(1847年创立)于1866年发明实用发电机,博世(1886年创立)和AEG电力(1883年创立)相继崛起,形成完整的电气工业体系
化工领域:拜耳(1863年创立)和巴斯夫(1865年创立)成为行业标杆,1913年开发的“哈伯-博施法”合成氨工艺确立全球技术标准
汽车工业;戴姆勒发动机(1890年)和奔驰发动机(1883年)奠定产业基础;1886年1月29日奔驰三轮汽车获得专利,被确认为世界首辆汽车;宝马(1916年创立)延续德国汽车工业辉煌
这一时期各工业国呈现出典型的垄断zbzy特征,比如钢铁、煤炭、化工等核心产业被少数巨头控制,导致矛盾不断激化。因此而发生的德国(1844年)与法国(1831-1834年)、英国(1836-1848年)三大工人散步活动共同掀起了第一波国际浪潮。
经历一战、二战后,1945年德意志被四国占领、1949年正式分裂成东德与西德。毛熊控制的东德重点发展重工业;美英法控制的西德在美国马歇尔计划(拉拢西欧盟国以抗毛熊,1947年提出,1948年开始援德;同期还有1949年启动的对日援助“道奇计划”)援助下发展市场经济,使得宝马、奔驰以及1937年由落榜美术生推动成立的大众汽车迅速崛起。(与同一时期大陆和岛内的格局阵营是不是很像?区别只是大陆硬生生做到了完全自主)
1976子任离世、1989欧洲西升东降、1991隔壁散伙,两大阵营力量被彻底逆转,世界经济形成以美国为主导的全球化体系。80年代起中国积极融入全球产业链,一面运十大飞机、光刻机、直8、远程轰炸机、大型导弹驱逐舰、长城/曙光大型计算机项目、数字焊接系统等一系列高精尖项目下马,一面各国产业纷纷向中国迁移。在“市场换技术”战略下中国取得卓越成绩,成为整个全球供应链体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1973年清华研制的自动照相排版机参加第33届中国出口商品交易会(图源清华大学官网)
1974年DJS-130小型多用计算机研制成功(图源清华大学官网)
70年代国产光刻机已经诞生,此时荷兰ASML还未成立(图源网络)
1985年国产大飞机项目“运10”下马
在新的世界格局和全球化浪潮下,德国重点企业纷纷进入中国:
1984年中德合资企业上海大众汽车有限公司成立
1986年奔驰在中国香港成立梅赛德斯-奔驰(中国)有限公司
1986年博世在香港设立办事处,1989年在北京设立办事处,1995年与中联汽车电子有限公司(香港)合资成立联合汽车电子有限公司(上海),其官方宣传进入中国时间为1909年(大清溥仪时期)
1994年宝马在北京设立代表处
1994年西门子(中国)有限公司在北京成立,其官方宣传进入中国的时间是1872年(大清同治时期)
1994年拜耳(中国)有限公司在北京成立,其官方宣传进入中国时间为1882年(大清光绪时期)
1996年巴斯夫(中国)有限公司在上海成立,其官方宣传进入中国时间为1885年(大清光绪时期)
以上官宣进入中国时间早于新中国成立的,搜索都会得到类似的结果
从这些公司只提到大清时期进入中国的这个时间点看,尽管当时这些外资企业进入中国的背景与八国联军侵华历史紧密关联,而中国在这一百多年来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对这些企业而言,仿佛20世纪80、90年代再次进入中国只是旧日历史的一个延续,不值一提。
这一时期美国的两大援助计划——马歇尔计划(欧洲)和道奇计划(日本)成效卓著,二战后起源于美国的信息技术革命,在20世纪后半叶引发以美国为主导、日本、欧洲协同的第三次工业革命。统一后的德国在此期间确立了全球高端制造的标杆地位,其发展呈现出传统工业与信息化深度融合的典型特征:
自动化与精密制造:德国库卡(KUKA)于1973年推出世界上第一台六轴电动工业机器人(注:工业机器人概念最早由美国于1959年实现);西门子的数控系统和机床技术长期引领精密制造
汽车:奔驰S、宝马7系列成为全球豪华车市场标杆,博世通过1978年ABS防抱死系统、1995年ESP电子稳定系统等创新,确立汽车电子领导地位
工业软件与信息化:SAP于1992年发布全球首个标准化ERP系统;西门子1973年发布Unigraphics CAD系统,2001年升级为NX并延用至今
电子与半导体:博世1986年开发的CAN总线成为汽车电子通信协议标准;1989年德国联邦教育和研究部发布全球首个工业现场总线标准PROFIBUS;1999年西门子半导体部门独立为英飞凌科技,英飞凌至今仍是全球领先的半导体公司之一
新能源:1999年成立的Q-Cells一度成为全球最大太阳能电池厂商
尽管基于“精密机械+工业软件”双轮驱动成功塑造了“德国制造”的全球品牌,但其发展模式一方面过度聚焦硬件性能优化,另一方面在全球消费互联网和云计算等新兴领域几乎完全缺席。当然,不只是德国,整个欧洲的消费互联网和云计算都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美国。这种结构性缺陷为德国后续的工业4.0转型埋下隐患。
德国虽然在2013年率先对外提出工业4.0战略,试图引领全球制造业数字化转型,但近年来却面临双重挑战:对外,因地缘冲突导致的能源危机,使长期依赖俄罗斯天然气的德国工业被迫转向高价进口美国能源,zz主导权进一步被侵蚀的同时,生产成本大幅攀升;对内,乱象频出,数字化转型进程不及预期,基础设施升级缓慢,被网友戏称为“从工业4.0到工业404”。
这种局面不仅暴露出德国在战略前瞻性与实际执行力之间的落差,更折射出欧洲整体工业自主权的削弱——在能源安全、关键技术乃至数字主权等领域,欧洲(尤其是德国)的决策日益受制于美国主导的全球供应链与地缘格局。
与此同时,全球汽车产业转型——美国特斯拉引领技术变革,中国电动汽车产业强势崛起,共同冲击着传统由德日韩主导的全球汽车产业体系。而以华为为代表的中国企业积极拓展工业软件领域,也在向西门子、SAP等德国软件巨头的市场主导地位发起挑战。
工业4.0概念之德、美、中差异
德国提出的工业4.0概念聚焦在通过物联网实现生产供应、制造、销售环节的数字化与智能化,本质上还是工业3.0时期自动化逻辑的延伸。
来自智造智库:德国工业4.0概念下的智能工厂架构
而特斯拉的“软件定义制造”模式则从根本上重构了制造范式,将工厂本身转化为可迭代的智能有机体,通过软件系统掌控产品定义(生产什么)、产能规划(生产多少)和工艺流程(怎么生产)等核心制造决策权。
作者整理:特斯拉“产品级”智能工厂架构
这一点我们需要特别注意,因为国内的工业4.0概念是从德国引进,在2010年代也曾因此出现对“万物互联”概念的片面追捧。但实际上,物联网仅仅解决了制造系统的感知层需求,真正的智能化转型依赖于由AI中枢驱动的决策控制系统,这需要构建包括算法平台、数字孪生、场景引擎在内的完整技术栈,是对系统级整合能力的全面考验。
如果从下图中德国工业4.0和中国制造2025的优先行动项来对照的话,我国的“硬件优先”倾向可能更为显著一些。但这或许与80年代起自主创新战略被中断导致的普遍性技术欠债有关,使得我们必须全面发展。
在具体实施上,德国版工业4.0概念专注于信息系统的纵向融合;美国版的工业4.0实际是利用其ICT优势解构制造业,实现跨行业整合;中国的工业4.0以《中国制造2025》为行动纲领,侧重政企协同。
德国工业4.0(Industrie 4.0)
目标:巩固全球高端制造领导地位
核心驱动力:设备智能化升级需求
主导企业:西门子、博世、SAP等装备制造和传统工业软件巨头主导
技术路线:以“智能工厂”为载体,从设备向上集成(CPS网络、模块化生产、工业现场网络),形成垂直领域的深度协作
标准建设:2016 年设立 “工业 4.0” 标准化委员会(SCI4.0),并发布了工业互联网参考架构模型 RAMI 4.0
结构性短板:中小企业数字化滞后
典型实践:西门子安贝格电子工厂(设备自主优化率达75%)
美国工业4.0(Industrial Internet)
目标:重构全球产业价值链控制权
核心驱动力:数据价值挖掘需求
主导企业:GE、微软、特斯拉等跨界科技巨头与创新先锋
技术路线:以工业互联网为核心载体,从云端向下赋能,聚焦云边协同、AI赋能,形成跨行业生态整合
结构性短板:硬件制造能力断层
典型实践:GE Predix 工业互联网平台;特斯拉超级工厂(OTA升级制造系统)
中国工业4.0(中国制造2025+智能制造)
目标:实现制造业从大到强的跨越
核心驱动力:产业安全自主需求
主导企业:国家队+科技企业
技术路线:强调政企协同,以“智能制造”“智慧xx”为引领,场景驱动技术突破,聚焦企业上云、国产替代
结构性短板:工业基础软件薄弱,企业数字化转型失序
典型实践:海尔COSMOPlat工业互联网平台
整体上,中国的工业4.0基础最为薄弱,按照2016年麦肯锡的报告,“中国制造业并没有像美国、德国等发达国家那样由第三次工业革命逐渐过渡到第四次工业革命。许多中国企业仍处于工业2.0,甚至更低的水平。”因此,在实施路径上,需要先完成数字化转型、构建完整的数字产业生态,在这个意义上,德国版工业4.0的概念对我们是有参考价值的。但从今天来看,德国工业4.0的概念并未突破第三次工业革命的概念边界,这也形成德国率先把握新制造范式的阻碍。所以,对于德国工业4.0我们需要辩证学习。
“范式创新”与“体系韧性”博弈的新变化
德国作为工业2.0、3.0时代的全球制造业标杆,在传统汽车制造和工业软件领域长期占据领先地位,却未能在第四次汽车工业革命中延续其领导优势。这一现象的背后,是多重结构性困境的叠加效应:
首先,深厚的硬件制造优势异化为转型阻力。德国汽车产业基于精密机械工程建立的竞争壁垒,使其在向“软件定义汽车产品”、“软件定义制造”范式转型时面临严重的路径依赖。这种依赖不仅体现在技术路线上,更深刻影响了企业的资源配置逻辑和创新决策机制。
其次,数字化基础设施存在系统性缺陷。与美国硅谷和中国互联网生态相比,德国在车用操作系统、云端服务、人工智能算法等关键领域缺乏原生创新能力。数据治理的碎片化(如GDPR限制)与标准化进程滞后,进一步削弱了其数字化转型的协同效应。
第三,制度环境与创新体系出现双重失灵。一方面,欧盟复杂的监管框架延缓了技术迭代速度;另一方面,德国企业层级化的研发体系难以适应智能汽车所需的敏捷创新节奏。这种制度刚性在新能源与智能化技术快速演进背景下尤为凸显。
最后,主权受制压缩了德国产业转型的政策空间与资源配置能力,转型困境在地缘格局重构背景下被进一步放大。欧洲包括能源自主权的削弱和美国《通胀削减法案(2022)》的产业保护主义,使德国在关键技术自主、人才吸引力和政策工具箱等方面面临前所未有的约束。
当然,也许有人会问,率先诞生新的汽车工业生产范式与引领第四次工业革命浪潮有什么关系呢?工业2.0、工业3.0期间第二代、第三代汽车工业范式都没有率先出现在德国,但德国制造在这两个时期都很强啊。
这个问题触及了工业革命进程中的一个深层规律:范式创新“先发优势”与产业强国“体系韧性”之间的动态博弈,共同塑造着全球产业格局的演进轨迹。
汽车工业的范式转移往往发生在产业基础相对薄弱的地区,比如福特式流水线诞生于汽车工业后发但市场潜力巨大的美国,丰田式精益生产模式诞生于二战后工业体系几近崩溃的日本,而特斯拉模式“软件定义制造”则诞生于制造业空心化严重的美国。还有一个被西方经济学和现代企业管理理论刻意忽略的,“鞍钢宪法”诞生于百年来饱受列强蹂躏、在一片废墟上建立的新中国,开创了新一代管理理论先河,日本丰田模式很大程度就是受到“鞍钢宪法”的启发。
德国工业的强大源于其自工业1.0时期奠定并延续的产业“体系韧性”(技术深度、供应链、人才、品牌),这种韧性使得德国在工业2.0、3.0时代——以硬件为核心竞争力的阶段——能够迅速吸收新范式并推动技术创新,最终确立全球领导地位。
那么,“率先诞生”新的汽车工业生产范式对于引领第四次工业革命为什么变得如此重要呢?
原因是第四次工业革命的核心驱动力已经从硬件转向数字化、智能化、网络化的深度融合。在经历工业3.0时代的信息化过渡后,全球产业正式迈入“软件定义一切”的新纪元,软件系统正在逐步取代硬件成为价值创造的主导力量。美国当前不仅拥有全球领先的软件产业“体系韧性”,更在制造范式创新方面占据了“先发优势”,这将使得传统工业强国面临前所未有的非对称竞争格局。
这一竞争格局对所有尚未构建完整软件产业全生态的国家构成了双重挤压。必须清醒地认识到,我国与德国等传统制造强国同样面临着数字化基础的系统性短板:包括工业软件受制于人、云平台自主率不足、数据主权保障缺失等结构性问题。
因此,在加速构建自主软件生态的同时,掌握新型制造范式已成为国家产业战略的当务之急:
首先,产业安全上,特斯拉的软件定义制造模式正在重构汽车产业价值分配,未来没有掌握核心范式的国家将沦为硬件代工方,制造系统依赖境外云平台,生产数据、工艺知识库、产能调度权将受制于人。跨国车企依赖境外服务器进行OTA升级的现状,已经暴露出这一重大安全隐患。
其次,经济效益上,特斯拉单车利润已达到传统车企的8倍(2022年数据)。如果本国没有自主范式,将重蹈燃油车时代中国买国外生产线的覆辙——永远被动跟随,只能赚取微薄的组装辛苦钱,这正是中国制造长期“大而不强”的核心症结。
再次,技术生态上,新兴制造范式正在催生新的技术标准体系,新范式的主导国家将建立起类似移动互联网时代安卓/iOS的生态霸拳。就像windows和intel的wintel联盟垄断PC时代三十年一样,汽车产业即将形成“芯片+OS+AI算法”的新型技术联盟,缺席这个生态将永久丧失产业标准制定话语权。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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