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浩,我那个工位挨着的同事,开着我刚提一周的新车去部门团建出游,回来时屁颠屁颠地把钥匙还我。
他还得瑟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得那叫一个阳光灿烂。
“哲哥,车开着真爽,谢了啊!”
“看,油都给你喂饱了!”
我看着油箱指针顶着满格的线,心里头却莫名其妙地咯噔了一下。
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
但我嘴上没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我拔下了行车记录仪里那张小小的内存卡。
我万万没有想到,就这么个小动作,会在两个小时后,成了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手机铃声尖锐地响起,打破了夜晚的寂静。
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您好,是陆哲先生吗?”
“我们是市交通指挥中心。”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着很年轻,但语气不带一丝感情,像块冰。
“您名下尾号XXX的白色轿车,涉嫌被恶意套牌,目前后台累计了十五条违章,请您尽快前来处理。”
我捏着手机,另一只手里死死攥着那张内存卡,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那公式化的声音,像一把无情的榔头,一下一下砸在我的神经上。
每个字我都听得懂。
可连在一起,却荒诞得像个三流的黑色幽默。
“恶意套牌。”
“十五条违桑。”
我的脑子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嗡的一声,瞬间死机。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有那个冷冰冰的声音在我脑子里单曲循环。
手机冰凉的外壳贴着我的耳朵,那股寒意让我猛地打了个激灵。
我大口吸气,强迫自己那团浆糊似的脑子重新运转起来。
冷静下来。
现在必须他妈的给我冷静下来。
我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肉里,用尖锐的疼痛感驱散脑中的混乱。
回忆。
我开始像过电影一样,在脑子里一帧一帧地回放这两天的所有画面。
我的新车,上上个周末才从4S店开出来。
除了我,就只有一个人碰过方向盘。
王浩。
那个还车给我时笑得一脸人畜无害,高喊着“油给你喂饱了”的好同事。
那张真诚灿烂的脸,此刻在我脑海中,却变得无比清晰,甚至开始扭曲变形。
我几乎没有一丝犹豫,从通讯录里翻出他的名字,电话直接怼了过去。
彩铃响了快一分钟才被接起来,背景音乱七八糟的,全是KTV的鬼哭狼嚎和摇骰子的声音。
“喂?哲哥!咋啦,想我了?”
王浩的声音听起来兴奋得不行。
我抓着手机,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绷得发白。
“王浩,我就是想问问,你昨天开我车出去,碰上什么特别的事了没?”
我的声音很稳,稳到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可怕。
“特别的事?没有啊。”
他的语气里全是纯天然无添加的疑惑。
“一切都好啊,玩得挺嗨,你那车提速是真带劲。咋了?”
我沉默了足足三秒,然后一字一顿地,把交通指挥中心的话,原封不动地砸给了他。
电话那头的高分贝噪音瞬间消失了,好像他找了个安静的角落。
“什么玩意儿?”
王浩的声音直接劈了叉,充满了夸张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套牌?十五条违章?我靠,这怎么可能!”
“哥们你先别急,是不是哪里搞错了?现在的骗子花样多得很,你可别上当了!”
“是市交通指挥中心的座机号码。”
我冷冰冰地一句话就把他的猜测堵了回去。
“啊?那……那怎么会搞成这样?”
他的舌头像是打了结。
“我……我开车可规矩了,咱们去的那地方也不偏僻啊。”
他的演技简直能拿奥斯卡小金人,一个无辜、震惊,还热心肠到不行的好兄弟形象,隔着听筒都快溢出来了。
“陆哲,你千万别慌,我现在就过去找你!咱们俩一块儿去队里问个清楚!”
他表现得居然比我还急,那语气里全是“为兄弟两肋插刀”的豪迈。
“你是不是最近不小心得罪谁了?这事儿也太邪乎了,明摆着是有人在背后阴你啊!”
他开始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把脏水往我的人际关系上引。
我懒得接他的话,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
“行,你过来吧。”
电话一挂,我整个人像被抽走了力气,软软地靠在墙壁上。
回想起他那张“真诚”的脸,我有那么一刹那,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太多疑了。
也许,这真的只是一个倒霉的巧合?
也许,他真的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可笑的念头只在我脑子里停留了一秒,就被我狠狠掐死。
我低头,摊开手心。
那张黑色的内存卡,正安静地躺在我的掌纹里。
我猛地攥紧了它。
这张小小的芯片,就是我在深海溺水时,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浮木。
这是我最后的底牌。
我划开手机,部门的微信群里正聊得热火朝天。
所有人都在疯狂分享这次出游拍的丑照和风景照,几百条消息不停地刷屏。
我一眼就扫到了王浩发的那几张。
他站在人群最中间,一手搂着一个同事的肩膀,笑得牙龈都快露出来了。
他还配了好几个骚里骚气的动态表情包,在群里疯狂耍宝,引来一片哈哈大笑。
手机屏幕的光,幽幽地照在我的脸上,我却没有任何表情。
一种混合着恶心、愤怒和冰冷的情绪,在我胸口剧烈地翻滚。
真他妈的会演。
我锁上手机,走到窗边。
今晚的夜色,黑得深不见底。
一场大戏,看来才刚刚拉开帷幕。
交通指挥中心大厅的灯光白得刺眼,空气里飘着一股消毒水和打印机油墨混合的怪味。
我坐在一张冰冷的金属椅子上,王浩就坐在我旁边。
他一脸的凝重,眉头拧成了个疙瘩,时不时还伸出手重重拍下我的大腿,嘴里念叨着“没事的兄弟,肯定搞错了”,活脱脱一个为朋友操碎了心的“绝世好哥们”。
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警员,把一叠冲洗出来的照片和几段监控视频,摆在了我们面前。
“车主陆哲是吧?你先看看,这是你车辆的违章抓拍记录。”
我拿起那些照片,手指控制不住地在发抖。
照片上,一辆和我那辆一模一样的白色轿车,在各种我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路段疯狂作死。
高速上严重超速、隧道里实线变道、市区里连闯三个红灯。
违章发生的时间,是从昨天下午到今天上午,精准地卡在我把车借给王浩的那段时间里。
地点,却横跨了大半个星城,全都是我压根不可能出现的地方。
最关键的是,那车牌号,跟我的,一个数字都不差。
“警官,这绝对不是我的车,我的车被人套牌了。”
我抬起头,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而有力。
年轻警员看了我一眼,眼神平淡得像一潭死水。
“来这里的,基本都这么说。”
“你需要提供确凿的证据,证明这些违章发生的时间点,你的车,并不在违章现场。”
证据。
我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我怎么去证明?
我又能怎么去证明?
就在这时,旁边的王浩突然“义愤填膺”地开了腔。
“警官,我相信我兄弟的人品,他这个人平时开车比乌龟还稳,绝对不可能干出这种事!”
他先是掷地有声地表明了立场,然后话锋猛地一转。
“不过话说回来,哲哥,你再好好回忆一下,昨天有没有顺道去了别的地方,自己给忘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这过分安静的房间里,却像一根针一样刺耳。
我猛地扭头死死盯住他。
他正一脸“关切”地看着我,眼神里装满了“善意”的提醒。
但我却从他眼底的最深处,捕捉到了一丝一闪而过的、阴谋得逞的得意。
他在给我挖坑。
他这是在引导警员来怀疑我。
果然,那名年轻警员审视我的目光里,瞬间就多了几分探究和怀疑。
一个刚买了新车的年轻人,背了十几条离谱的违章,第一反应不是反省,而是立刻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这种反应,在他们看来,恐怕是再正常不过的狡辩了。
我放在桌子底下的拳头,悄悄地握紧了。
胸口堵得像塞了一大团浸了水的棉花,又闷又胀,几乎要炸开。
我看着王浩那张虚伪到令人作呕的脸,一股怒火,“噌”地一下就蹿到了天灵盖。
但我硬生生忍住了。
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我没有把内存卡拿出来。
我倒要看看,他这场戏,到底打算怎么往下演。
我倒要看看,他这张“好兄弟”的画皮底下,究竟藏着一副怎样丑陋、恶臭的嘴脸。
“我非常确定,这些地方,我一个都没去过。”
我平静地对警员说道。
警员公事公办地在表格上记录着什么,然后抬头告诉我,在提供出有效的不在场证据之前,这十五条违章记录,会一直挂在我的档案里。
这就意味着,我将要面对数额巨大的罚款,和驾照直接被扣光的后果。
离开交通指挥中心,冰冷的夜风吹在脸上,比刀子还割人。
可我的心,比这十二月的夜风还要冷。
“兄弟,别太往心里去了。”
王浩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沉重无比地叹了口气。
“这事儿闹的,也太他妈糟心了。”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费力地组织语言。
“这样吧,这笔罚款我来出!就当我这次借车不吉利,给你冲冲晦气!”
他摆出一副大包大揽的豪爽姿态,话说得那么理直气壮,那么义薄云天。
如果不是我亲手拔下了那张内存卡,我恐怕真的会被他感动到涕泗横流。
冲晦气?
是用我的名誉和金钱,给你那见不得光的阴谋冲喜吗?
我看着他,忽然就笑了。
“不用了,这点钱,我还掏得起。”
我的笑声,让王浩明显愣了一下。
他大概完全没料到,我会是这种云淡风轻的反应。
他眼里的诧异只闪现了一秒,随即又被那副熟悉的“真诚”面具给覆盖了。
“嗨,你跟我还客气个什么劲儿!”
我没再搭理他,自顾自地朝前走去。
我的斗志,在这一刻,被他拙劣的表演彻底点燃了。
王浩,咱们走着瞧。
纸,是永远包不住火的。
我名下莫名其妙多了十五条违章,驾照都快被扣成负分的事,像长了翅膀一样,一天之内就在公司里传遍了。
第二天我一脚踏进办公室,就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一片寂静的雷区。
原本还在叽叽喳喳聊八卦的几个同事,看到我进来,立刻闭上了嘴,互相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那种感觉,就好像我是一个闯进了瓷器店的怪物。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充满了审视、好奇,还有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我去茶水间倒水的时候,清晰地听到了隔间里的窃窃私语。
“听说了没?陆哲那小子,平时看着挺老实巴交的,没想到玩这么大。”
“可不是嘛,十五条违章,他是怎么做到的?开火箭上班啊?”
“我猜啊,肯定是得罪什么人了,被人给整了。”
这个猜测听起来还算比较客观。
“拉倒吧,谁会闲得蛋疼花那么大功夫去整他一个新人,我看就是他自己私底下爱飙车,现在玩脱了不敢承认罢了。”
这些话,像一根根淬了毒的细针,一根根扎进我的耳朵,扎进我的心里。
人言可畏。
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这四个字的重量。
而这场舆论风暴的始作俑者,王浩,则在办公室里扮演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角色。
他成了我的“首席辩护律师”。
“哎哎哎,你们可别瞎说啊,陆哲绝对不是那种人!”
他对着几个说闲话的同事,义正词严地大声嚷嚷。
“他肯定是被人冤枉的,那小子胆子比兔子还小,怎么可能会去飙车!”
他表面上是在为我辩护,可每一句话,却都像是在巧妙地给那些负面猜测添砖加瓦。
“胆子小”,就等于“没本事”,被人欺负了也只能哑巴吃黄连。
而他越是强调我“不是那样的人”,反而越勾起了别人对我“到底是哪样的人”的无限好奇和遐想。
真是个高明的刽子手。
杀人于无形。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部门总监把我叫进了他的办公室。
总监是个四十多岁,发际线有点危险的中年男人,表情一向很严肃。
他没有直接提违章的事情,只是不停地敲打着桌面。
“小陆啊,年轻人有活力是好事,但是做事要有分寸,也要注意个人形象。”
“我们部门代表的是公司的门面,个人的行为举止,不要给团队带来任何负面的影响。”
他话说得点到为止,但语气里那种不容置喙的压力,却像山一样压过来。
我站在办公桌前,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
他没有一句指责,却比任何指责都更让我觉得难受。
这是一种被组织,被集体提前宣判死刑的预兆。
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真正的孤立无援。
整个世界,好像都在与我为敌。
我浑浑噩噩地回到座位上,盯着电脑屏幕,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烦躁,像无数只蚂蚁,在疯狂地啃噬我的心脏。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是坐在我对面的苏晴发来的微信。
“别理他们,我信你。”
苏晴是和我同期进公司的实习生,一个很文静很善良的女孩,平时我们交流不多。
这短短的一句话,却像一道突如其来的暖流,瞬间涌进了我那颗快要冻僵的心。
在这个所有人都选择疏远、质疑我,甚至落井下石的时刻,这句简单的“我信你”,分量重得像座山。
我盯着屏幕上的那行字,眼眶竟然控制不住地有点发热。
我飞快地回了两个字:“谢谢。”
然后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心里所有的烦躁和不安,都强行压了下去。
我不能倒下。
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解决这件事,为了我自己,也为了这份来之不易的信任。
我的决心,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回到家,我反锁了房门。
整个屋子空荡而安静,这种绝对的静谧,反而让我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已经被我手心捂热的内存卡,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势,将它插进了电脑的读卡器。
我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疯狂加速。
期待,紧张,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恐惧。
我不知道我接下来会看到什么。
但我知道,这里面,藏着所有问题的答案。
视频文件一个个地,出现在了电脑屏幕上。
我颤抖着鼠标,点开了第一个。
画面开始播放,时间,是昨天上午,我把车钥匙交给王浩后不到半小时。
行车记录仪的高清广角镜头,把一切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王浩开着我的车,嘴里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儿,一脸的轻松惬意。
但他开车的方向,根本就不是去往团建集合的那个度假山庄。
他拐进了一条我从来没走过的破旧辅路,道路两旁的景象越来越荒凉。
最终,车子在一个看起来马上就要倒闭的偏僻汽修厂门口,停了下来。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一个穿着满是油污的工装,嘴里叼着烟的男人,从汽修厂里晃了出来。
王浩非常熟练地降下车窗,冲他咧嘴一笑。
“辉哥,我来了。”
辉哥?
我感觉自己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猛地收缩。
那个被叫做“辉哥”的男人走到车屁股后面,从他自己那辆破车的后备箱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一副车牌。
一副和我的车牌号码,一模一样的车牌。
我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完全停滞。
那个男人动作快得惊人,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扎带,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副假牌子,死死地固定在了我的原车牌上,完美地覆盖住了。
整个过程,甚至没超过一分钟。
镜头,把这一切都拍得一清二楚。
接着,王浩下了车,殷勤地递了一根烟给那个男人。
两个人就靠在我的车头,吞云吐雾,有说有笑。
那轻松的样子,就好像他们刚刚完成了一件再正常不过的小事。
就在这时,王浩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我车内后视镜的位置。
他精准地,看到了行车记录仪那个小小的镜头。
然后,他笑了。
那是一种充满了轻蔑、嘲讽和不屑的笑容。
他对着镜头的方向,和他的那个“辉哥”一起,缓缓地,竖起了一根中指。
那个对着镜头的、无声的国际通用手势,像一根烧红的铁钎,恶狠狠地捅进了我的心脏。
轰的一声巨响。
我脑子里最后一根叫做“理智”的弦,应声绷断。
一股滚烫的血气从胸口直冲头顶,我气得浑身都在发抖,指关节被我捏得“咯咯”作响。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简单的套牌嫁祸。
这是赤裸裸的,不加任何掩饰的羞辱!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我的陷害!
他们从一开始,就把我当成了一个可以随意拿捏、肆意践踏的傻子!
我死死地盯着屏幕上王浩那张可憎的笑脸,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冰冷的杀意,在我心底疯狂地滋生蔓延。
我一直以为我见识过人性的恶意,但我从来没想过,这种恶意可以来得如此直接,如此他妈的毫无缘由。
就因为我刚买了一辆他们买不起的车?
就因为我平时看起来老实,就好欺负?
心寒。
彻骨的冰冷,从脚底心一直窜到了天灵盖。
我关掉视频,瘫靠在椅背上,像一条脱水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极致的愤怒过后,是死一般的冷静。
很好。
王浩。
你成功地,把我给激怒了。
既然你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就别怪我,让你身败名裂。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踏进公司,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
我一直等到上午工作最清闲,大家都在摸鱼的那个时间点,才给王浩发了条微信。
“三号会议室,有点东西给你看。”
几分钟后,王浩推门进来,脸上依然挂着他那副标志性的、阳光灿烂的傻笑。
“哲哥,找我什么事啊?还搞得神神秘秘的。”
我没说话,只是伸手指了指他对面的那张椅子。
等他坐稳了,我把我的笔记本电脑转了个方向,屏幕正对着他。
然后,我按下了空格键。
视频,开始播放。
从他熟门熟路地把我的车开进那个偏僻的汽修厂开始。
王浩脸上的笑容,在我按下播放键的那一刻,就彻底僵住了。
当他看到那个被他叫做“辉哥”的男人,从后备箱拿出假车牌的时候,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白得像一张纸。
他下意识地就想开口辩解。
“陆哲,这……这是什么玩意儿?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我根本没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冰冷得像南极的冰山。
视频,还在继续播放。
当画面最终定格在他和他那个同伙一起,对着镜头竖起中指的那个极具嘲讽意味的手势上时,王浩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彻底瘫软在了椅子上。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却一个完整的字都说不出来。
惊慌,恐惧,还有无法相信的错愕。
他所有的伪装,在铁一般的证据面前,被撕得粉碎,连渣都不剩。
小小的会议室里,安静得可怕。
我等了足足一分钟,让他充分地,去感受这种被扼住喉咙的窒息和绝望。
然后,我才缓缓地开口。
“现在,你还觉得,这是个误会吗?”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再也没有了那种伪装出来的真诚,只剩下恼羞成怒的狰狞。
“陆哲,你他妈的敢阴我!”
他索性不演了,露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我冷笑了一声。
“是我阴你,还是你从头到尾,处心积虑地在陷害我?”
他看着我,眼神疯狂闪烁,似乎在脑子里快速地权衡着什么。
几秒钟后,他脸上竟然露出了一种混杂着轻蔑和嚣张的古怪神情。
“行,我承认,就是我干的。”
他这是准备破罐子破摔了。
“那又能怎么样?”
他身体猛地向前倾,把声音压得极低,语气里充满了威胁的意味。
“我告诉你,那个套牌的男人是我表哥,他爹是谁你知道吗?咱们公司最大的金主爸爸,恒升集团的孙董!”
“我劝你别把事情闹大,对你,对我,都没好处。”
“你一个刚毕业没两年,连房租都快付不起的小职员,你拿什么跟我斗?”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那种令人作呕的优越感和赤裸裸的威胁。
“你要是敢报警,或者敢把这视频捅出去,我表哥家有的是办法让你这份工作干不下去,让你在星城都混不下去!”
“到那时候,你损失的,可就不止是那点罚款和驾照分了。”
他以为,他亮出了自己的底牌,就能让我吓得屁滚尿流。
他以为,用权势和背景,就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把错的变成对的。
我静静地听他说完,内心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
我的心,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他这么有恃无恐。
原来是背后有座“大山”靠着。
我看着他那副小人得志的丑陋嘴脸,突然觉得特别可笑。
我没再说话,只是站起身,伸手“啪”地一下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说完了?”
我淡淡地问他。
他以为我怕了,嘴角立刻勾起了一抹得意的笑。
“说完了。你自己回去好好掂量掂量吧。把视频删了,这事儿,就当从来没发生过。”
我拎起电脑,转身就朝着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王浩,你会为你今天说的每一个字,付出惨痛的代价。”
说完,我拉开会议室的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留下他一个人,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黑,像个调色盘一样精彩。
被压抑的愤怒,被威胁的不甘,在我的胸腔里交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
既然你想玩,那我就陪你玩到底。
王浩的威胁,从来都不是空穴来风。
他的行动,比我想象的还要快,还要卑劣。
我刚回到座位上屁股还没坐热,部门总监刘总的内线电话就打了过来。
总监办公室的百叶窗拉得死死的,整个房间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死死地盯着桌上的一个招财猫摆件。
“小陆,我听说,你和王浩之间,好像有点小误会?”
我心里冷笑,这恶人先告状的本事,他倒是玩得比谁都溜。
“刘总,这不是误会。是他……”
“行了。”
总监很不耐烦地打断了我。
“我不想听你们之间那些乱七八糟的过程。”
他终于抬起头,目光像刀子一样锐利地看着我。
“王浩的表哥那边,是孙董的公子。恒升集团,是我们今年最核心的战略客户,这个项目要是黄了,别说你我,整个部门今年的年终奖都得泡汤。”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重锤,一下又一下地,狠狠敲在我的心上。
原来,在他们这些人的眼里,真相和公道,根本就比不上一个客户,比不上一笔奖金。
“王浩已经主动跟我‘坦白’了,说你拿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伪造’视频威胁他,想敲他一笔钱。”
“伪造”?“威胁”?
我简直快要被他这颠倒黑白的本事给气笑了。
“总监,我没有!”
“你有没有,根本不重要!”
刘总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
“重要的是,客户那边不能出任何问题!”
他身体向前倾,换上了一种类似施舍的语气对我说道。
“这样吧,你把手头上那个什么乱七八糟的视频删了,主动去跟王浩道个歉。公司这边呢,可以破例给你申请一笔三万块的困难补助,就算是对你这次‘意外损失’的一点补偿。”
“要顾全大局,你懂我的意思吗?”
顾全大局。
多么冠冕堂皇,多么令人恶心的四个字。
说白了,就是要我打碎了牙齿和血往肚子里咽,牺牲我一个人的清白和尊严,去保全他们所有人的利益。
我看着刘总那张不容置喙的冷漠的脸,一股巨大的失望和无力感,瞬间席卷了我的全身。
我曾经天真地以为,公司至少会是一个讲道理的地方,至少会去调查一下事情的真相。
但我错了。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尤其是在职场这个名利场里,只有利益,没有对错。
我沉默地走出总监办公室,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全世界彻底抛弃的人。
回到工位,我看到王浩正从不远处看着我,脸上带着那种胜利者才有的、得意洋洋的笑容。
那个笑容好像在对我说:看吧,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你斗不过我的。
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绝望和窒息。
似乎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在口袋里轻轻震动了一下。
是老马发来的消息。
老马是我们部门的老员工,也是当初带我入行的半个师傅,为人正直,平时对我一直很照顾。
“来天台。”
我走到空无一人的天台,风很大,吹得我几乎站不稳。
老马递给我一根烟,帮我点上。
“刘总找你谈话了?”
我吸了一口烟,点点头,没说话。
“别往心里去,他就是个纯粹的商人,眼里只有KPI和客户。”
老马叹了口气。
“王浩家那个亲戚,恒升的孙董,确实不好惹,对公司的业务太重要了。你现在跟他硬碰硬,吃亏的肯定是你自己。”
他的话,让我心里燃起的最后一点希望,也彻底熄灭了。
连一向正直的老马都这么说,看来我真的只能认栽了。
“但是,”老马话锋突然一转,“硬碰硬不行,不代表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他。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他,眼中因为绝望而熄灭的火焰,被他这句话重新点燃,迸发出微弱却坚决的光。
老马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在他饱经沧桑的脸前弥散开,让他的眼神显得更加深邃。
“小子,你记住,在职场这个斗兽场里,跟有背景的恶狗硬碰硬,是最低级的玩法。你把它打死了,自己也一身伤,还惹了它背后的主人。你要学的,不是怎么用拳头打死狗,而是怎么设个套,让狗主人亲手把自己的狗给宰了,还得对你感恩戴德。”
他的话,像一道惊雷,在我混乱的脑海中劈开了一片清明。
“狗主人……亲手宰了?”我喃喃自语,反复咀嚼着这句话里的深意。
“没错。”老马把烟头在天台的栏杆上摁灭,“现在的情况是,刘总也好,王浩也好,他们都把你当成了一个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王浩觉得他有孙董当靠山,无法无天。刘总觉得为了公司的利益,牺牲你一个新人天经地义。他们都吃定了你势单力薄,不敢把事情闹大。”
“他们的逻辑很简单:事情闹大了,你丢工作,公司丢客户。所以,你不敢。”
“可如果,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们的控制呢?如果,这件事不再是你陆哲和一个纨绔子弟的私人恩怨,而是变成了一场关乎社会公信力和企业形象的公共事件呢?”
老马的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那是一种在江湖里摸爬滚打多年才能淬炼出的老辣。
“刘总怕的不是你,他怕的是丢掉恒升集团这个大客户。那孙董怕什么?他一个大集团的董事长,身家百亿,他会怕你一个小职员吗?他不会。但他怕公司的股价,怕企业的声誉,怕一场控制不住的公关危机,把他几十年打下的江山毁于一旦。”
“你的那份视频,直接扔给警察,或者直接发到公司群里,那是匹夫之勇。警察或许会因为孙董的关系和稀泥,公司会因为刘总的压力把你开除。但如果你换个玩法……”
老马凑近我,声音压得更低了,像是在传授什么绝世秘籍。
“把视频剪辑一下,隐去所有关于咱们公司的信息,不要提王浩的名字,也别提你自己的名字。你就以一个普通受害者的口吻,把整个事情的经过,清清楚楚地写出来。标题就叫——《提车一周,我如何被“好兄弟”与黑心汽修厂联手陷害,背上15条违章:给所有车主的血泪警示》。把重点放在‘套牌’、‘恶意陷害’、‘嚣张的中指’这些能瞬间点燃大众怒火的关键词上。”
“然后,把这篇图文并茂、视频为证的长文,发到各大汽车论坛、本地生活论坛,还有微博、抖音这些流量大的地方去。你不要主动去攻击谁,你只是一个在绝望中寻求帮助、提醒他人的可怜人。”
“网民的力量,有时候比你想象的要恐怖得多。他们会变成最厉害的侦探,他们会人肉那个‘辉哥’,会扒出那个汽修厂,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查个底朝天。到时候,火烧起来了,就不是你想灭就能灭的了。”
“等到全网都在讨论‘恒升集团孙董公子仗势欺人,恶意套牌陷害无辜同事’的时候,你猜,第一个坐不住的人是谁?”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是孙董!”
“没错!”老马赞许地点了点头,“刘总想保的是客户,但如果客户自己都快引火烧身了,他这层关系还保得住吗?孙董为了平息舆论,为了保住恒升集团的股价和声誉,你觉得他会怎么做?是死保一个惹是生非的败家亲戚,还是果断切割,上演一出挥泪斩马谡的大戏来给公众一个交代?”
我的心脏开始狂跳,一股混合着兴奋和紧张的电流传遍了全身。老马给我描绘的,是一条截然不同,却又通往光明的道路。一条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的阳关大道。
“至于公司这边,”老马继续说道,“等事情闹大了,刘总只会把你请进办公室,客客气气地求你,问你怎么才能平息事态。到时候,主动权就彻底回到了你的手里。你是想让他公开道歉,还是想让他滚蛋,都只在你的一念之间。”
“这盘棋,你要下的,是人心。”
天台上的风依然很大,但我的心,却前所未有地平静和坚定。眼前的迷雾被彻底吹散,一条清晰无比的路线图,展现在我的面前。
“马哥,谢谢你。”我看着老马,郑重地说道。这句谢谢,发自肺腑。
他不仅仅是点醒了我,更是在我最黑暗、最孤立无援的时刻,给了我重新站起来战斗的武器和勇气。
老马拍了拍我的肩膀,笑了笑:“屁大点事。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最看不得年轻人受这种窝囊气。去吧,让他们看看,咱们这些没背景没靠山的老实人,也不是谁都能捏的泥巴。”
那一晚,我没有回家。我去了公司附近的一家24小时网吧,开了一个最角落的包间。
我没有联系苏晴,这件事风险太大,我不想把她牵扯进来。这是我一个人的战斗。
我重新把那段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看到王浩和那个“辉哥”竖起中指的嚣张嘴脸,我心中的怒火就燃烧得更旺一分。这股怒火,最终都转化成了我敲击键盘的冷静和力量。
我按照老马的指点,用视频剪辑软件,花了好几个小时,精心制作了一个五分钟的版本。我模糊了所有可能暴露我个人信息的画面,比如我车里挂的平安符。我用马赛克遮住了王浩的脸,但在他竖中指的那一刻,我特意让马赛克有一个短暂的、一闪而过的模糊,恰到好处地能让人辨认出他的轮廓,又不能作为法律上的直接证据。
这是一种微妙的挑衅,也是一种对真相的暗示。
然后,我开始写文案。
我没有用任何激烈的、充满个人情绪的词语。我只是用一种极度冷静和克制的笔触,客观地陈述着事实。我如何辛苦攒钱买下人生第一辆车,那种喜悦和珍视。我又如何“好心”地将车借给一位“关系不错”的同事。以及之后发生的一切——交通指挥中心的电话,十五条离谱的违章,对方嚣张的态度和背景的威胁,公司领导为了利益选择息事宁人,以及我此刻的孤独与无助。
在文章的最后,我写道:
“我今天把这些发出来,不是为了报复谁,也不是为了博取同情。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打工人,我玩不起那种权势的游戏。我只是想用我惨痛的经历告诉每一位和我一样,在这个城市里努力生活的朋友:人心叵测,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真的不可无。尤其是当善良被当成软弱,当退让被视为理所应当的时候,我们除了拿起法律和舆论的武器保护自己,别无选择。”
“这份视频证据,我已经做了公证。我不知道这篇文章会给我带来什么,也许是失业,也许是更疯狂的报复。但我知道,如果今天我选择了沉默,那么明天,就会有无数个‘陆哲’,倒在无数个‘王浩’的嚣张跋扈之下。正义或许会迟到,但只要我们还愿意为它呐喊,它就永远不会缺席。”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注册了十几个不同论坛和社交媒体的匿名账号,在凌晨四点,这个网络世界最寂静,也最容易酝酿风暴的时刻,我按下了发送键。
做完这一切,我靠在网吧那张油腻的椅子上,看着屏幕上那些已经成功发布的帖子,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和那股被称为“民意”的洪流了。
第二天,我踏进办公室的时候,整个世界的颜色都不一样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兴奋和紧张。没有人再敢用那种看笑话的眼神看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探究、敬畏,甚至是一丝恐惧。
几个昨天还在背后议论我“自己飙车不敢承认”的女同事,此刻正聚在一起,压低了声音,激动地刷着手机。
“天呐,你们看了微博热搜没?#新车借同事被恶意套牌#这个话题已经冲到同城榜第一了!”
“我看了那个视频,那个竖中指的男的,我怎么越看越觉得像……”
“嘘!别乱说!你想死啊!”
她们的声音虽小,但在我听来,却像夏日里最响亮的焦雷。
我平静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打开电脑,仿佛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
但我眼角的余光,却死死地锁定了坐在我对面的王浩。
他的脸色,比昨天在会议室里还要难看。那是一种混杂着惊恐、愤怒和六神无主的惨白。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显然一夜没睡。他不停地刷新着手机,手指因为紧张而在微微颤抖。每当周围有人多看他一眼,他就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恶狠狠地瞪回去。
那副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末日降临前的仓皇与恐惧。
他看到了我,眼神瞬间变得怨毒无比。他拿起手机,飞快地给我发了条微信。
“陆哲!是不是你干的!你他妈疯了!”
后面跟着一连串愤怒的表情包。
我瞥了一眼,没有回复,只是端起杯子,慢悠悠地走向茶水间。
我就是要让他猜,让他怕,让他坐立不安,让他体会一下我前两天所感受到的那种被架在火上炙烤的滋味。
上午十点,风暴正式升级。
不知是哪个神通广大的网友,竟然真的把那个“辉哥”的汽修厂给扒了出来。地址、店名、老板的照片,甚至是他过往的一些劣迹,都被一条条地罗列在了网上。
更致命的是,有人爆出了“辉哥”的真实姓名——孙耀辉,并且点出了他与恒升集团董事长孙国强的亲属关系——他是孙国强的亲外甥。
这条信息一出,整个舆论彻底爆炸了。
原本还只是一个社会新闻事件,瞬间就升级成了豪门丑闻。
“卧槽!原来背后是恒升集团啊!怪不得这么嚣张!”
“恒升?就是那个最近疯狂打广告,号称‘良心企业’的恒升?”
“好一个良心企业,亲戚开黑店,儿子玩陷害,这企业文化真是深入骨髓啊!”
“#抵制恒升集团#这个话题给我刷起来!”
网络上,群情激奋。恒升集团的官方微博,瞬间就被愤怒的网友们给攻陷了。评论区里,密密麻麻全是各种质问和辱骂。连带着好几个跟恒升有合作的明星,都吓得赶紧删除了相关的宣传微博,生怕引火烧身。
公司的气氛,也在这一刻凝重到了极点。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那个在网上被千夫所指的“开着别克车的恶少帮凶”,就是他们身边活生生的同事——王浩。
曾经围在他身边阿谀奉承的几个人,此刻都像躲瘟神一样离他远远的。
他彻底成了办公室里的一个孤岛。
上午十一点,刘总办公室的门,“砰”的一声被人从里面粗暴地推开。
刘总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一样冲了出来,脸上不是平时的冷漠,而是一种接近崩溃的焦灼。他一眼就看到了我,那眼神,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朝我走来,而是径直冲到了王浩的工位前。
“王浩!你!你给我滚进来!”
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王浩哆哆嗦嗦地站起来,跟在刘总身后,像一条即将被送上屠宰场的丧家之犬。
办公室的门被重重地关上了。隔着厚重的磨砂玻璃,我们听不清里面在说什么,但能清晰地看到刘总暴跳如雷、不停拍着桌子的剪影,和王浩弯着腰,一副点头哈腰、惶恐不安的样子。
这场痛骂,持续了整整半个小时。
半小时后,王浩失魂落魄地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头发乱糟糟的,衬衫也皱成了一团。他看我的眼神,不再是怨毒,而是一种带着乞求的绝望。
他快步走到我面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颤抖着说:“哲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高抬贵手,把帖子删了吧……求你了……”
我看着他这副卑微到尘埃里的样子,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感。
我只是觉得无比的悲哀和可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帖子不是我发的。”我平静地看着他,说出了准备好的那句话,“我只是把我的经历,告诉了我的一个朋友。他是个媒体人,可能是他出于义愤,才把事情捅出去的吧。”
我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我不是施暴者,我只是一个无辜的、寻求帮助的受害者。
王浩的脸上血色尽失,他知道,我这是在堵死他所有的路。
“要多少钱……你开个价!”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十万?二十万?只要你让你那个‘朋友’删帖,多少钱都行!”
我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
“王浩,你到现在还觉得,这是钱能解决的问题吗?”
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有些东西,是用钱买不来的。比如尊严,比如公道。”
“你当初对着我的行车记录仪竖起中指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今天?”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
他彻底崩溃了,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
就在这时,我办公桌上的内线电话,尖锐地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总监办公室。
我整理了一下衣领,深吸一口气,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了那间曾经让我感到无比压抑和屈辱的办公室。
我知道,这盘棋,轮到我将军了。
总监办公室的百叶窗,这一次是完全拉开的,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了进来,亮得有些刺眼。
刘总坐在他的老板椅里,但姿态不再是昨天那种高高在上的审判者。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脸上不见了昨日的冷漠和不耐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堆积起来的、甚至显得有些谄媚的笑容。
他桌上的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显然,在我进来之前,他经历了一场漫长而痛苦的煎熬。
“小陆啊,快,快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亲切得让我有些不适应。
我没有坐,只是平静地站在办公桌前,和他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刘总,您找我?”
“哎,小陆,你看你,还跟我这么客气。”刘总搓了搓手,表情显得有些尴尬,“昨天……昨天是刘哥不对,刘哥没把事情调查清楚,就批评了你,是刘哥官僚主义了。我在这里,先给你赔个不是。”
他竟然真的对我低头了。
我心中冷笑,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我知道,这只是他为了解决问题的开胃菜而已。
“刘总言重了,您也是为了公司的大局着想。”我故意把“大局”两个字,说得特别重。
刘总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Gas的难堪,他干笑了一声,立刻切入了正题。
“小陆啊,你看,现在网上的事情……闹得有点太大了。刚才恒升集团的孙董亲自给我打了电话,语气非常非常不好。这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我们两家公司的合作关系,甚至恒升的股价今天上午都出现了不小的波动。”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反应。
“孙董的意思是,他为他那个不成器的外甥和侄子的所作所为,向你表示最诚挚的歉意。他保证,一定会严肃处理那两个人,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所以……你看,能不能……让你那个媒体的朋友,高抬贵手,把网上的那些东西……先撤下来?毕竟,影响太大了,对谁都不好,对吧?”
他终于说出了他最终的目的。
我看着他那张焦灼的脸,心中涌起一股报复的快感。昨天,是他用“大局”来压我,逼我忍气吞声。今天,他却反过来,用同样的大局来求我。
风水轮流转。
“刘总,您这就为难我了。”我露出一副无辜又无奈的表情,“就像我跟王浩说的那样,我只是跟我的朋友倾诉了一下我的遭遇。他是个很有正义感的记者,看到这种事情非常气愤,就自己写了报道发了出去。现在事情发酵成这样,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一个人的控制范围。无数的媒体和自媒体都在转发,这已经是一个公共事件了,不是说删掉一个源头帖子就能解决的。”
我的话,像一瓢冷水,浇灭了刘总心中最后一点侥幸。
他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额头上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那……那你说怎么办?总得有个解决办法吧!”他几乎是在哀求了,“陆哲,算刘哥求你了,你给指条明路。只要能把这件事平息下去,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只要我能办到,公司能办到,绝不含糊!”
我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我沉默了片刻,像是在认真地思考,然后才缓缓地开口。
“刘总,其实我的要求很简单,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第一,我需要王浩和他的那个表哥,在全公司面前,向我公开道歉,承认他们恶意套牌陷害我的全部事实。道歉信,必须发在公司内部的公告栏上,置顶一周。”
刘总的眉头抽搐了一下,但还是咬着牙点了点头:“这个……可以!我马上去办!”
“第二,关于我车辆的十五条违章记录,以及因此产生的所有罚款、扣分和不良记录,必须由他们负责,在今天之内,处理得干干净净。我需要看到交通部门出具的正式销案证明。”
“没问题!孙董那边已经派人去处理了,保证给你恢复得跟新的一样!”刘总答应得比谁都快。
我看着他,然后说出了我的第三个,也是最核心的要求。
“第三,”我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希望公司能够发布一则公开声明。声明内容很简单,就说公司经过调查,证实员工陆哲在此次‘套牌陷害’事件中完全无辜,是一名受害者。公司对这种恶意伤害同事的行为表示强烈谴责,并已经对相关责任人王浩,做出了严肃处理。”
刘总的脸色瞬间变了。
公开道歉、赔偿损失,这些都是私下里可以解决的。但发布一则全公司性质的公开声明,为我一个人正名,这就等于公司在公开承认,自己的管理和用人上出了问题,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脸。
“小陆,这个……是不是有点太……”他面露难色。
“刘总,”我打断了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前天,我被整个公司的人当成一个爱飙车的疯子,一个不敢承担责任的小人。昨天,您亲自找我谈话,要我‘顾全大局’。我承受了不该我承受的污蔑和压力。现在,我只是要求公司还我一个清白,恢复我的名誉。这个要求,过分吗?”
“对我来说,我的清白,比整个恒升集团的项目,都重要。”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死死地钉进了刘总的心里。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他大概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平时看起来温和内向的新人,骨子里竟然有如此强硬的一面。
他和我对视了足足有半分钟,最终,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软在了椅子上。
“好……我答应你。”他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我马上去起草声明,报请总部批准。”
“不是报请批准,是必须批准。”我冷冷地纠正他,“我相信,跟丢掉一个战略客户,以及承受一场无法估量的公关灾难相比,到底是发一纸声明,还是保住您的位子更重要,总部的高层,会算这笔账。”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我用他昨天威胁我的方式,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刘总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他颓然地点了点头,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
“我知道了。”
我转身,离开了这间办公室。身后的阳光照在我的背上,暖洋洋的。我知道,笼罩在我头顶的那片乌云,终于要散了。
下午三点,公司的内部公告系统,准时弹出了一封全体邮件。
邮件的标题是——《关于王浩恶意陷害同事陆哲事件的处理决定及公开致歉》。
邮件里,详详细细地陈述了王浩如何利用职务之便,借用我的车辆,并伙同其亲属孙耀辉,进行恶意套牌,并对我进行栽赃陷害的全过程。
紧接着,是王浩亲笔签名的道歉信,信中充满了各种悔恨和乞求原谅的字眼,卑微到了极点。
最后,是公司的处理决定:鉴于王浩的行为严重违背了公司的价值观和员工行为准则,性质极其恶劣,给予即时开除处理,并保留追究其法律责任的权利。
邮件的末尾,还附上了一份盖着鲜红公章的《关于为员工陆哲恢复名誉的声明》,正是我要求刘总发的那一份。
这封邮件,像一颗重磅炸弹,在整个公司内部炸开了锅。
所有的微信群都沸腾了。
“我靠!惊天大反转啊!原来陆哲真的是被冤枉的!”
“王浩也太不是东西了吧!这种人简直是职场毒瘤!”
“太解气了!就该这么处理!支持公司!”
“陆哲牛逼!一个人干翻了一个关系户,这哥们儿是个狠人!”
我看着那些不断刷屏的消息,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我掏出手机,把那封公告邮件的截图,以及交通部门发来的违章记录清零的短信通知,一起转发给了老马。
并配上了一句话:“马哥,大获全胜。”
很快,老马回复过来一个叼着烟的酷拽表情,和两个字:“漂亮。”
傍晚下班的时候,我正在收拾东西,王浩被两名保安“护送”着回来清理他的个人物品。
他抱着一个纸箱,头发凌乱,双眼红肿,像一只被打断了脊梁的落水狗,再也不见往日的半分神采。
他走过我工位的时候,脚步顿了顿,抬起头,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看着我。那眼神里,有怨恨,有不甘,有恐惧,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佩服。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只是抱着他的纸箱,在所有同事的注视下,狼狈不堪地,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他曾经作威作服的地方。
我看着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心里一片平静。
就在这时,苏晴走了过来,她手里拿着两个可爱的甜甜圈,递给我一个。
“恭喜你,”她微笑着说,眼睛亮晶晶的,像淬满了星光,“守得云开见月明。”
我接过甜甜圈,咬了一口,很甜。
“谢谢。”我看着她,真诚地说道,“也谢谢你,在我最难的时候,还愿意相信我。”
她的脸微微一红,低下了头:“我相信,善良的人,不该被这样欺负。”
窗外的夕阳,将整个城市染成了一片温暖的金色。
我忽然想起,我那辆被折腾了一大圈的新车,还停在楼下的停车场。那张小小的内存卡,还静静地插在我的电脑里。
是它,记录下了一切的罪恶与不堪。
也是它,在我最绝望的时刻,成为了我反击的号角,成为了我撬动整个棋局的那个小小的支点。
我明白了,这个世界或许并不完美,充满了各种不公和黑暗。但光明也从未消失。它可能只是一句温暖的鼓励,一次善意的提醒,一张小小的内存卡,或者,是你在被逼到悬崖边上时,心中那股绝不低头的勇气。
只要你不放弃,只要你敢于用智慧和勇气去战斗,哪怕你手中只有最微不足道的武器,也终将能撕开黑暗,迎来属于你自己的黎明。
我开着我的白色轿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城市的霓虹在车窗外流光溢彩,行车记录仪的蓝色指示灯,在后视镜下方,安静而执着地闪烁着。
它像一只永远不会疲倦的眼睛,忠实地记录着前方的一切,无论是风景,还是人心。
我的手机响了一下,是苏晴,哦不,是苏晴发来的微信。
“到家了吗?明天早上,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
我看着屏幕上那行温暖的文字,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
我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飞快地回复了一个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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