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车的第三天,我决定开着我的“启明-星汉S7”回一趟三百公里外的老家。
这辆星空灰色的电动SUV,耗尽了我工作五年的所有积蓄,它不仅是交通工具,更是我在这座一线城市里,唯一能握在手里的、坚硬的尊严。
我甚至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静默号”。
可我没想到,这趟本该充满喜悦的归途,会因为表哥王浩的同行,变成一场关于人性边界的极限测试。
出发后仅仅四十分钟,在第一个高速收费口前,他那句轻飘飘的“先给我两百块过路费”,像一颗生锈的道钉,砸进了我紧绷的神经。
01
“阿屿,听说你提新车了?恭喜啊!”
电话那头,表哥王浩的声音带着一种惯有的、不容置疑的热络。
我正用一块鹿皮巾擦拭着中控台上那块15.
6英寸的触摸屏,屏幕上倒映出我略带疲惫但心满意足的脸。
“嗯,刚提的。‘启明-星汉S7’,顶配。”
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但指尖划过Nappa真皮方向盘时的触感,还是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是我的“静默号”,是我陈屿一个人的堡垒。
“哎哟,国产电车啊?那敢情好,支持国货嘛!”王浩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察oken的轻慢,“正好,后天我也要回老家,你那车……几个座的?捎我一个呗,省得我去抢那该死的火车票了。”
我擦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鹿皮巾柔软的纤维下,是冰冷的玻璃。
我脑海里瞬间浮现出王浩的形象:比我大三岁,常年穿着一件起球的黑色T恤,头发油腻,眼高手低。
他总能用“都是亲戚”这四个字,把所有理所应当的界限踩得粉碎。
“我车上东西多,后座可能都占了。”我尝试着婉拒,这是一个不算高明的借口。
“没事儿!我东西少,一个背包就行。再说了,你新车那么大个SUV,还能没我一个坐的地方?就这么说定了啊,后天早上八点,我到你小区门口等你。挂了啊!”
不等我再说什么,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我握着手机,看着光洁如镜的车机屏幕,屏幕里的那个自己,眉头已经紧紧皱了起来。
我知道,麻烦来了。
后天清晨,七点五十。
我将行李箱整齐地码放在后备箱,又用吸尘器将脚垫最后清理了一遍。
我的“静-默号”在晨光下熠熠生辉,星空灰的车漆折射出金属的质感。
我坐进驾驶座,深吸一口气,新车特有的、混杂着皮革与塑料的“工业香氛”让我感到安心。
八点整,王浩的身影准时出现在小区门口。
他身后拖着一个巨大的、被塞得变形的蛇皮袋,肩上还扛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登山包。
他看到我的车,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不等我开车门,就“哗啦”一声拉开了后排车门。
“我靠,阿屿,你这车可以啊!看着真大气!”他一边说着,一边毫不客气地将那个沾着灰尘的蛇皮袋往车里塞。
真皮座椅被袋子粗糙的表面刮擦,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我的心猛地揪了一下。
“表哥,你这……不是说就一个背包吗?”
“嗨,这不是回家嘛,给咱奶、咱姑他们带了点城里的‘特产’。”
他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然后一屁股坐进副驾驶,重重地关上车门。
车身发出沉闷的一响。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红双喜,抽出一根就要点上。
“哥,车里别抽烟。”我立刻出声制止,语气有些僵硬。
王浩的动作一滞,悻悻地把烟塞回烟盒,嘴里嘟囔着:“电车就是讲究多,破规矩。”他扭头打量着内饰,手指在各种按钮和屏幕上戳来戳去。
“这屏幕挺大啊。能看电影不?音响效果怎么样?我听听。”
说着,他也不问我,直接伸手将音量旋钮拧到了最大。
刺耳的电子音乐瞬间炸裂开来,将车厢内我刻意营造的静谧撕得粉碎。
我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
我启动汽车,平稳地汇入车流。
车辆安静地滑行在城市道路上,只有王浩在一旁咋咋呼呼地点评着。
“这提速是快,就是感觉有点飘啊。”
“座椅还是没我上次坐的宝马舒服,有点硬。”
“阿屿,你这车花了多少钱?三十万?啧啧,买个国产车花三十万,你也是有钱烧的。”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一节一节地收紧。
我没有回应,只是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况。
我知道,任何反驳都只会引来他更变本加厉的“指点”。
从坐上车的那一刻起,这辆车似乎就不再是我的“静默号”,而变成了他的“点评台”。
我只盼着能尽快上高速,让时速带来的呼啸风声,盖过他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02
车辆平稳地驶过ETC通道,电子栏杆抬起,前方是开阔的G42沪蓉高速。
我轻踩电门,车速从六十公里每小时线性提升。
窗外的城市高楼迅速后退,变成模糊的色块。
我稍微松了口气,高速公路上的枯燥或许能让王浩安静一会儿。
然而,我低估了他制造麻烦的能力。
“阿屿。”王浩忽然侧过身,表情严肃地看着我。
“嗯?”我目视前方,应了一声。
“你看啊,这趟回去三百多公里,来回就是六百多公里。高速费、充电费,还有路上吃喝,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他慢条斯理地分析着,像个经验老到的会计。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腾起来。
我没有接话,等着他的下文。
“这车主要是你开,你用得多。但毕竟我也坐了,不能让你一个人全出了。”他话锋一转,摆出一副深明大义的姿态,“这样吧,你先给我两百块钱现金,路上过路费、充电什么的,就由我来统一支付、统一管理。你看,这样多省事,你也能专心开车。”
他说得那么自然,那么理直气壮,仿佛这是一个无比合理、甚至是在为我着想的提议。
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片刻,只有电流通过BMS电池管理系统发出的微弱蜂鸣声在耳边萦绕。
我花了五秒钟才消化掉他这句话里的全部信息。
让我给他钱,让他来“管理”我们这次行程的开销?
在我自己的车上?
“过路费是ETC自动扣的。”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冷得像冰。
“那充电呢?服务区买水呢?总有要花现金的地方嘛!”王浩立刻反驳,似乎早就料到我会这么说,“再说了,你ETC里的钱不是钱啊?我这也是帮你分担。总不能让你辛辛苦苦挣钱买了车,还得为这点小钱操心吧?我是你哥,得替你考虑。”
“替我考虑?”我终于忍不住,转头看了他一眼。
我的眼神一定很冷,因为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
“是啊。”他很快又恢复了镇定,甚至有些不悦地皱起眉头,“阿屿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好心好意帮你管钱,你还不乐意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算那么清楚干嘛?快点,后面还有收费站呢,你先把钱给我,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他朝我伸出了手,摊开手掌。
那只手掌粗糙、泛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黑色的污垢。
它就那么停在我的眼前,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我的怒火在胸腔里翻滚、冲撞,几乎要烧穿我的理智。
我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一脚刹车把他扔在应急车道上,或者直接掉头开回市区。
但车辆正以一百一十公里的时速飞驰,周围是川流不息的车阵。
任何冲动的行为都可能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
我死死地攥着方向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车里的智能语音助手似乎感知到了我情绪的剧烈波动,屏幕上跳出一行字:“检测到驾驶员心率过高,是否需要播放舒缓音乐?”
“闭嘴!”我低吼一声,不知道是在对语音助手,还是在对我自己。
王浩被我吓了一跳,讪讪地收回手。
“你吼什么……不给就不给呗,真是的,读了几年书,脾气越来越怪。”他小声嘀咕着,扭过头去,装作看窗外的风景。
车厢内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之前被他搅乱的空气,此刻变得更加粘稠、压抑。
我打开了自适应巡航和车道保持功能,双脚从踏板上解放出来,但这丝毫没有减轻我的精神压力。
我感觉自己不是在开车,而是在押送一颗随时会引爆的定时炸弹。
王浩的“体谅”和“理所应当”,比任何直接的索取都更具侮辱性。
他不是在要钱,他是在践踏我用汗水换来的一切。
他把我崭新的“静默号”当成了可以随意搭乘的顺风车,把我这个车主当成了需要他“管理”的冤大头。
那伸出的两百块钱,就像一个界碑,清晰地标示出我们之间价值观的巨大鸿沟。
仪表盘上,续航里程的数字在缓慢下降。
我知道,我们很快就需要进入服务区进行第一次补能。
而那个服务区,将成为我们这场无声战争的第一个战场。
我必须做点什么,否则我会被这种混杂着愤怒和无力的情绪活活憋死。
03
高速公路像一条灰色的巨龙,在丘陵间蜿蜒。
沉默在车厢内发酵,变成了比争吵更具攻击性的武器。
王浩靠在椅背上,假装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但我知道他没睡,他只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他的不满和抗议。
我打开了中控大屏的车辆状态页面。
我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娱乐系统或者导航地图上,而是锁定在“能耗分析”这个专业界面。
屏幕上,一条绿色的曲线实时显示着瞬时电耗。
平均电耗已经从我独自驾驶时的14.
7kWh/100km,攀升到了17.
2kWh/100km。
这多出来的2.
5度电,部分源于王浩上车后就没停过的空调和他那巨大的行李,但更多的是一种情绪化的消耗。
我心里的憋闷,仿佛也转化成了无形的阻力,让“静默号”的每一步前行都变得更加沉重。
仪表盘上,SOC的百分比跳到了42%。
导航系统自动提示:“剩余续航约170公里,建议在前方35公里处的‘青阳服务区’进行补能。”
“哥,醒醒,准备进服务区了。”我平静地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安静。
王浩“唔”了一声,慢慢睁开眼,装作一副刚睡醒的迷糊样子。
“这么快就要充电了?你这车续航不行啊,满电不是说能跑六百多公里吗?这才开了多久。”
他的语气充满了挑剔,仿佛车辆的性能缺陷是我个人的道德瑕疵。
“满电是CLTC工况续航,高速上开空调,电耗高是正常的。”我用一种近乎技术手册的语言回应他。
作为一名曾经的汽车质检工程师,我可以从电池衰减曲线聊到电机绕组工艺,但我此刻只想用最简洁、最冰冷的事实堵住他的嘴。
“搞不懂你们这些专有名词。”王浩不屑地撇撇嘴,“反正就是虚标呗。早跟你说,不如买个油车,一脚油门几百公里,哪有这么麻烦。”
我没有再理他,拨动转向灯,将车平稳地驶入服务区匝道。
青阳服务区规模很大,午后的阳光下,停车场里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车辆。
我按照指示牌,径直开向最里侧的充电站区域。
充电桩整齐地排列着,十几个车位大部分都空着。
我选择了一个120kW的直流快充桩,熟练地倒车入位。
“下去活动活动吧,快充大概要四十分钟。”我熄了火,解开安全带。
“四十分钟?这么久?”王浩立刻抱怨起来,“加油也就是五分钟的事。哎,真麻烦。”他推开车门下车,伸了个懒腰,然后绕着我的车走了一圈,像审视一件有瑕疵的商品。
我没理他,打开充电口盖,拿起沉重的充电枪。
将充电枪插入接口,“咔哒”一声锁止后,我在充电桩屏幕上扫码、确认,开始充电。
电流涌入电池的声音微不可闻,但屏幕上跳动的充电功率数字,却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踏实。
王浩凑了过来,看着屏幕上的数字。
“嚯,这一会儿电费就十几块了?充满不得大几十块?比油便宜不了多少嘛。”他摇着头,啧啧有声。
我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三张一百元的钞票,连同我的车钥匙,一起递到他面前。
王浩愣住了。
“阿屿,你这是干什么?”
“你不是要管钱吗?”我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任何情绪,“这里是三百块。两百是过路费,还有一百,你拿着。这趟回去的所有开销,充电、吃饭、买水,都从这里面出。钥匙也给你,车你来看。我去上个厕所,顺便去便利店买点东西。你看着车,充满电了就拔枪,等我回来。”
我的举动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王浩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巨大的惊喜和得意所取代。
他梦寐以求的“管理权”和“支配权”,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到手了。
他一把接过钱和钥匙,脸上笑开了花。
“哎,这就对了嘛!一家人,客气啥。你放心去吧,车子包在我身上!我保证给你看得妥妥的!”他拍着胸脯,把钱仔细地塞进口袋,另一只手则把玩着我的车钥匙,那枚精致的、带着启明LOGO的智能钥匙。
我看着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心里那股翻腾的怒火,此刻却奇异地平息了下去。
我转身,朝着服务区综合楼的方向走去,没有回头。
我的步子不快,但每一步都异常坚定。
综合楼里人来人往,混杂着泡面的香气和旅途的疲惫。
我没有去洗手间,也没有进便利店。
我穿过大厅,从另一侧的门走了出去,绕到了服务区加油站的位置。
加油站里,弥漫着浓烈的汽油味,与充电站的安静和清洁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站在加油岛的阴影里,远远地望着充电桩的方向。
王浩正靠在我的“静默号”上,掏出手机,眉飞色舞地打着电话,大概是在向谁炫耀他刚刚获得的“权力”。
阳光下,我的星空灰车漆显得有些刺眼。
我掏出自己的手机,打开了“启明汽车”的官方APP。
在车辆控制页面,我能清晰地看到“静默号”的实时状态:充电中,SOC 58%,预计充满时间22分钟,车门已落锁,车窗已关闭。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滑动,找到了一个平时很少用到的功能:“访客模式-授权管理”。
我点开王浩作为“临时驾驶员”的那个虚拟钥匙,在其权限设置里,将“启动车辆”和“解锁车门”两个选项后面的绿色对勾,轻轻点了一下。
对勾变成了灰色的叉。
做完这一切,我将手机揣回兜里,走向了服务区出口处的客运大巴上下点。
一块蓝色的牌子上写着:前往徽州、景德镇、南昌方向,随满随走。
一辆开往徽州方向的大巴车恰好正在检票。
我走过去,用手机扫码,支付了80元的车费。
登上大巴,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混合气味,但我的心情却前所未有地轻松。
大巴车缓缓启动,绕过综合楼,从充电站后方的道路驶向高速主路。
透过布满灰尘的车窗,我最后看了一眼我的“静-默号”。
它依然安静地停在充电桩前,像一头蛰伏的金属巨兽。
而王浩,正背对着我,兴高采烈地讲着电话。
他手里的那把车钥匙,现在只是一块漂亮的塑料模型。
他口袋里的三百块钱,是他接下来那段奇妙旅程的全部启动资金。
至于我,我将比他先到家。
大巴车的速度虽然慢,但它不会在每个服务区都停留四十分钟。
而且,我将带着一个干净、整洁、并且完全属于我自己的心情,回到那个我思念的家。
04
大巴车驶上高速,汇入滚滚车流。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车厢里嘈杂的人声、发动机的轰鸣、以及劣质香水的气味,此刻都变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紧绷了几个小时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下来。
这是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仿佛刚刚完成了一场复杂而精密的“外科手术”。
我不是一时冲动。
当我把钥匙和钱交到王浩手上的时候,我的计划就已经形成了。
作为一名前汽车质检工程师,我对“启明-S7”的智能系统了如指掌。
它的“访客模式”设计初衷,是为了方便车主将车借给朋友或代驾时,限制部分功能,保护隐私和安全。
比如,可以限制最高车速,隐藏联系人列表,或者禁止打开手套箱。
而我,只是将这个功能,做了一点小小的、创造性的应用。
我取消了王浩那把“临时钥匙”的所有核心权限。
现在,他拿着的,只是一把能锁车和解锁车门的“高级遥控器”。
他可以拉开车门坐进去,甚至可以打开音响,但他永远无法将车辆挂上D挡。
他会被永远困在那个服务区,直到他意识到问题的根源。
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APP的推送消息:“您的爱车‘静默号’已完成充电,SOC 100%。”
我睁开眼,看了一眼窗外飞速后退的绿色护坡。
算算时间,王浩应该已经结束了他那通炫耀的电话,准备拔下充电枪,开始他“大权在握”的旅程了。
我可以想象接下来的场景。
他会意气风发地坐进驾驶座,按下启动按钮。
车内的屏幕会依次亮起,环绕式的氛围灯也会呼吸般闪烁。
一切看起来都和正常一样。
然后,他会踩下刹车,尝试转动那个精致的怀挡拨杆。
——纹丝不动。
他会再试一次,用力。
依然是徒劳。
仪表盘上或许会弹出一行小字:“当前用户权限不足,无法启动驾驶系统。”
他会愣住,以为是自己操作失误。
他会下车,锁车,再解锁,重复启动过程。
一次,两次,三次。
当他把所有能想到的方法都试过一遍后,他会开始烦躁,开始咒骂这辆“破电车”的“破毛病”。
他可能会试图给我打电话。
想到这里,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屏幕上,果然已经有了两个来自王浩的未接来电。
我没有理会,而是打开微信,找到了我姑妈,也就是王浩的母亲,给她发了一条信息。
“姑妈,我跟表哥在青阳服务区走散了。我有点急事先坐大巴走了,车留给他了,让他自己开回来。我手机快没电了,先关机了。”
这是一条精心编辑过的信息。
它既解释了我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又把“车”这个关键道具交到了王浩名下,同时用“手机没电”这个理由,完美地隔绝了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任何骚扰。
发完信息,我将王浩的手机号、微信、QQ全部拉进了黑名单。
然后,我开启了手机的飞行模式。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自己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枷锁。
世界清静了。
大巴车在下一个服务区停靠了十分钟。
我下车买了瓶水和一份炒面。
站在便利店门口,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重新关闭了飞行模式。
信号接通的瞬间,手机疯狂震动起来。
十几个未接来电提醒,全是王浩的。
还有几条无法接收的彩信和一连串的微信消息提醒。
我点开了微信。
“阿屿,你人呢?上个厕所怎么这么久?”
“你这破车怎么开不走啊?是不是坏了?”
“CNM,陈屿你是不是耍我?赶紧给我死回来!”
“你把老子一个人扔服务区了?你他妈有种!”
“语音通话请求”
“语音通话请求”
……
最后一条消息,是一张图片。
图片上是王浩愤怒而扭曲的脸,他正对着手机镜头,背景是我的“静默号”和充电桩。
图片下面跟着一行字:“你等着,我回家看我妈怎么收拾你!”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张脸,然后将那张照片保存了下来。
这或许会成为日后家庭纠纷中的一份有效“呈堂证供”。
我没有回复,再次将手机调成飞行模式,然后默默地吃完了我的炒面。
味道很一般,但我吃得很香。
这是我今天吃下的第一口踏实的饭。
我知道,王浩现在一定气急败坏。
他可能会去找服务区的工作人员,但没人能帮他。
他可能会报警,但警察来了,查到车主是我,而他手里拿着我的钥匙,这最多算是一场家庭内部的民事纠纷,警察也只能调解。
他最终会发现,他唯一的选择,就是用他口袋里的那三百块钱,自己想办法回家。
这趟三百公里的路,对他来说,将会是一次漫长而深刻的“成人礼”。
而这份“礼物”,是我送给他的。
用他最看重的方式——钱,和他最鄙夷的方式——折腾。
我重新登上大巴,车辆再次启动。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天际。
我看着窗外连绵的田野和村庄,心里第一次没有了对“回家”的焦虑和恐惧。
这一次,我是真的回家了。
回到那个属于我自己的,宁静的港湾。
05
大巴车在傍晚七点抵达了老家县城的客运总站。
一下车,潮湿而熟悉的空气扑面而来,混杂着泥土和植物的芬芳。
我没有急着回家,而是拖着行李箱,在路边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
房间很小,设施陈旧,但床单是干净的。
我冲了个热水澡,洗去了满身的疲惫。
换上干净的衣服,我坐在床边,终于决定打开手机,面对这场风暴的余波。
关闭飞行模式后,手机的提示音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来。
除了王浩的几十个未接电话和一堆咒骂的短信,还有几个来自我姑妈、姑父,甚至是我爸妈的电话。
我先点开了我妈的微信。
“儿子,你跟王浩怎么回事?你姑妈打电话来都快急哭了,说王浩被你扔在高速服务区了,电话也打不通。到底怎么了?”
“看到消息赶紧回电话!”
我叹了口气,拨通了我妈的电话。
电话几乎是秒接。
“喂?阿屿!你到底在哪儿?你姑妈都快把我们家房顶给掀了!”我妈的声音焦急万分。
“妈,我没事,我已经到县城了。找了个旅馆住下了。”我平静地说。
“住旅-馆?你怎么不回家?还有,王浩呢?他到底怎么回事?”
“妈,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说。”我花了十分钟,用最客观、最冷静的语言,将从早上王浩上车,到他索要两百块钱,再到我在服务区把他留下的整个过程,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
我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刻意渲染我的愤怒,只是陈述事实。
电话那头,我妈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他真的让你给他两百块钱管账?”许久,她才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问道。
“是的。就在刚出市区的高速上。”
又是一阵沉默。
“这个王浩……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你姑妈就是太惯着他了!”我妈的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怒气,“不过阿屿,你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太绝了?把他一个人扔在服务区,多危险啊。”
“妈,青阳服务区是五星级服务区,24小时有人,有餐厅有便利店,比很多小县城都安全。我给了他三百块钱,足够他坐大巴回家,甚至还能吃顿好的。我没有把他置于危险的境地,我只是收回了本不属于他的东西——我的车,和我的尊重。”
我的声音依然平静,但每个字都异常清晰。
“可是……你姑妈那边……”我妈的语气充满了为难。
“妈,这件事你和我爸不用管。这是我和王浩之间的事,我会处理。我现在在旅馆,是不想把战火引到家里。等明天,我会自己去姑妈家,当面把事情说清楚。”我顿了顿,继续说道,“还有,我的车还在那个服务区。我明天会坐最早一班车回去取。所以,今天晚上,谁也别想找到我。”
挂掉电话,我感觉心里最后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我知道,父母是爱我的,但他们同样被传统的“亲情”观念所束缚。
把问题抛给他们,只会让他们左右为难。
我必须自己来做这个“恶人”。
处理完家里的事,我点开了那个我一直没敢看的,由七大姑八大姨组成的“相亲相爱一家人”微信群。
群里已经炸开了锅。
姑妈用几十条语音和文字刷了屏,核心内容就是控诉我的“狼心狗肺”、“六亲不认”,说他儿子王浩从小老实巴交,怎么会得罪我这个“高材生”,居然被我恶意抛弃在荒郊野外,现在生死未卜。
一些不明真相的亲戚在下面附和,劝我“赶紧去把哥哥接回来”、“做人不能这么绝情”。
整个群聊,变成了一场对我的公开审判大会。
我冷笑一声,找到了那张下午保存的,王浩在服务区对我破口大骂的自拍截图。
然后,我按下了发送键。
图片清晰地出现在群聊界面里。
紧接着,我打出了一行字:“各位长辈,表哥王浩现在正在G42高速青阳服务区,一切安好。他身上有我给的三百元现金,足够他安全回家。之所以会出现现在这种情况,是因为在我的新车上,他要求我支付给他两百元现金,由他来统一管理本次行程的所有开销。我不理解,所以选择提前结束这次不愉快的同行。我的车还在服务区,车钥匙也在他手上。事情的全貌就是这样,请大家不必担心。”
发完这段话,我没有去看群里瞬间的沉寂和接下来可能爆发的更大规模的争论,而是直接按下了“删除并退出”群聊的按钮。
世界,彻底清净了。
我扔下手机,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一块水渍,像一幅潦草的地图。
我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在地图上艰难寻找自己边界的旅人。
今天,我终于用一种强硬的方式,画下了那条线。
那条线或许不完美,甚至有些粗暴,但它清晰、坚定。
它告诉我,也告诉所有人:我的“静默号”,不载无理之人。
我的善意,不给无度之徒。
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
“陈屿,你行。这事没完。我到家了。”
我看着那条短信,嘴角勾起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到家了就好。
这说明,那三百块钱,还是起到了它应有的作用。
这场荒诞的旅途,终于进入了下一个章节。
而我,也该准备好,迎接明天的对决了。
06
第二天清晨五点,天还没亮,我就被自己设定的闹钟叫醒。
窗外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几点零星的灯火。
我迅速洗漱完毕,退了房,打车前往客运总站,登上了第一班返回方向的大巴。
车窗外的景色,与昨天截然相反。
来时是逃离,归去是迎战。
我的心情却异常平静。
经过一夜的休整,我的大脑像一台重新校准过的精密仪器,冷静而专注。
上午九点半,我在青阳服务区下了车。
阳光已经有些刺眼。
我径直走向充电站。
我的“静默号”依然安静地停在那个角落的充电位上,车身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像一位等待主人归来的忠诚卫士。
车门是锁着的。
我透过车窗看了看,车内空无一人,副驾驶的座位上,放着一把车钥匙。
那是我昨天给王浩的钥匙。
他走的时候,把它留下了。
这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原以为他会气急败坏地把钥匙带走,甚至扔掉。
我拿出手机,打开APP,解除了“访客模式”,恢复了钥匙的所有权限。
然后,我用手机APP解锁了车门,坐进了驾驶座。
车内还残留着王浩留下的气息,一种混杂着烟草、汗味和廉价零食的味道。
我皱了皱眉,将所有车窗降下,让新鲜的空气涌入。
启动车辆,系统自检一切正常。
电量100%。
我没有立刻出发,而是花了几分钟时间,用湿巾将王浩接触过的所有地方——副驾驶座椅、门把手、中控屏幕、音量旋钮——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
当我把最后一块用过的湿巾扔进垃圾袋时,我感觉这辆车才重新变回了我的“静默号”。
回程的路异常顺利。
我打开了最喜欢的交响乐,将音量调到恰到好处的程度。
车辆在智能驾驶系统的辅助下平稳前行,阳光透过全景天窗洒下,车内温暖而明亮。
这才是它本该有的样子。
下午一点,我回到了县城。
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把车开到了镇上最好的洗车店,做了一次彻底的内外精洗。
当车辆焕然一新地从车间里开出来时,我才开着它,缓缓驶向我姑妈家所在的村子。
姑妈家是一栋两层的小楼,门口停着一辆破旧的五菱宏光。
我把车停在院子外,熄了火,但没有立刻下车。
我能感觉到,院子里有好几道目光正透过窗户射向我。
我知道,这将是一场硬仗。
我不是来道歉的,我是来“结案”的。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手里提着在服务区便利店买的一箱牛奶和一些水果。
这是礼数,也是策略。
它表明我不是来吵架的。
我刚走到院门口,门“吱呀”一声开了。
姑妈站在门口,脸色铁青,眼圈红肿,像一尊即将爆发的火山。
“你还敢来?”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充满了火药味。
我没有被她的气势吓倒,只是平静地喊了一声:“姑妈。”
“我不是你姑妈!我没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侄子!”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尖利,引得周围的邻居都探出了头。
我没有理会周围的目光,径直走进院子,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台阶上。
“我来看看姑父和表哥。昨天是我不对,不该把他一个人扔在服务区。”我先开口认错,但这只是谈判的开场白。
我的“示弱”似乎让姑妈找到了宣泄口。
她冲上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你不对?你一句不对就完了?你知道王浩昨天是怎么回来的吗?他走了十几里路才找到一个能搭车的地方,半夜十二点才到家!脚上全是泡!你安的什么心啊你!”
“我给了他三百块钱。”我提醒她。
“三百块?三百块就了不起了?三百块就能把人扔在高速上不管死活了?”姑妈的情绪更加激动。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一个声音:“妈,让他进来吧,在外面吵吵嚷嚷的,不嫌丢人。”
是王浩。
07
我走进屋里。
姑父坐在沙发上,闷着头抽烟,满屋子都是呛人的烟味。
王浩则翘着二郎腿坐在另一边,一条腿上还敷着膏药,他斜着眼看我,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一丝幸灾乐祸。
屋里的气氛,比西伯利亚的寒流还要冰冷。
“陈屿,你今天来,是想说什么?”姑父终于开口了,他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声音沙哑。
“姑父,姑妈,表哥。”我依次称呼了一遍,然后不卑不亢地站直身体,“昨天的事,确实是我做得过激了。我为我把表哥独自留在服务区的行为,正式道歉。对不起。”
说着,我朝着他们三个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王浩冷笑一声,撇了撇嘴,没说话。
姑妈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依旧紧绷。
“但是,”我直起身,话锋一转,“我道歉,是为我的方式。至于我为什么会这么做,我想,我们需要把原因说清楚。”
我的目光直视王浩:“表哥,上车之后,你是不是对我刚买的新车,从品牌到性能,没有一句好话?”
王浩的脸色变了变,强辩道:“我那是给你提建议,怕你被国产车坑了!好心当成驴肝肺!”
“好。”我点点头,不与他争辩,“那上了高速之后,你是不是开口就让我给你两百块钱,说要替我‘管理’这次行程的开销?”
这个问题像一颗炸弹,让屋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姑父和姑妈的目光,一下子都聚焦在了王浩的脸上。
王浩的脸“唰”地一下涨成了猪肝色。
他猛地站起来,指着我吼道:“你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我是说帮你垫付,垫付你懂吗?你一个开车的,手忙脚乱的,我帮你付钱,回头再跟你算,有什么问题?”
他的狡辩在我意料之中。
“是吗?”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解锁,找到了那段我精心剪辑过的、只有音频的行车记录仪录音。
我没有在群里发视频,就是为了此刻。
视频会激化矛盾,而纯粹的音频,是冷静的、不容置疑的证据。
我按下了播放键。
“……这样吧,你先给我两百块钱现金,路上过路费、充电什么的,就由我来统一支付、统一管理。你看,这样多省事,你也能专心开车……”
王浩那理直气壮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客厅里。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
王浩彻底傻眼了,他张着嘴,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姑妈的脸色从铁青变成了煞白,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嘴唇哆嗦着。
姑父则猛地抄起桌上的烟灰缸,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哐当!”一声巨响,伴随着玻璃的碎裂声。
“你这个畜生!”姑父指着王浩,浑身发抖,“你还要不要脸?坐人家的车,还管人家要钱?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玩意儿!”
“我……我不是……我就是开个玩笑!”王浩结结巴巴地辩解,但声音虚弱无力。
“玩笑?有你这么开玩笑的吗?”姑父气得要去解自己的皮带。
“好了!别打了!”姑妈哭喊着扑过去,抱住姑父的胳膊,“孩子不懂事,你打死他有什么用!”
一场家庭闹剧,在我面前活生生地上演。
我冷眼旁观,没有一丝同情。
这不是我的目的,但这却是揭开真相后必然的副产品。
等他们稍微冷静了一些,我才再次开口,声音不大,但足以让每一个人都听清。
“姑父,姑妈。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让你们打他,也不是为了让他难堪。我只是想告诉你们事实是什么。”
我转向王浩,一字一句地说道:“表哥,从小到大,你问我借的东西,从游戏机到几百块钱,我给过你多少,又有多少还回来了?我从没计较过,因为我觉得我们是亲戚。但是,这辆车不一样。这是我辛辛苦苦工作五年,一个零件一个零件的图纸看过来,一个一个的质量报告签过来,攒下的血汗钱买的。它是我独立的象征,我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亲情’的名义,来玷污它,践踏它。”
“我把你留在服务区,是想让你明白一个道理:成年人了,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想要得到别人的尊重,首先要学会尊重别人。亲情不是一张可以无限透支的信用卡。今天你觉得要两百块是小事,明天你是不是就觉得开我的车去帮你办你自己的事也是理所应当?界限,一旦被打破一次,就再也立不起来了。”
我的话说完了。
整个屋子死一般地寂静。
姑父颓然地坐回沙发,捂住了脸。
姑妈靠在墙上,无声地流泪。
而王浩,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我知道,我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了他心里。
或许他今天不会懂,但总有一天,当他自己真正需要靠双手去换取尊严的时候,他会明白的。
08
屋子里的沉默像一块沉重的铅板,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过了许久,姑父才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声音嘶哑而疲惫。
“阿屿,这事……是王浩不对。是我们没把他教好。”他从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推到我面前的茶几上,“这里是五百块钱。三百,是你昨天给他的。另外两百,是你那趟车的油钱……哦不,电钱。我们家,不能占你这个便宜。”
我看着那个信封,没有动。
“姑父,钱我不能要。”我平静地拒绝,“我昨天说的很清楚,三百块钱,是给表哥的回家路费,不是借给他的。至于另外的两百,我的车,我自己开回来,没有产生任何额外的费用。这个钱,我更不能收。”
我的拒绝让姑父愣住了。
他可能以为,我今天来闹这么一出,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讨个说法”,顺便把钱拿回来。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姑妈也停止了哭泣,不解地看着我。
“我的意思是,这件事,到此为止。”我站起身,准备离开,“我今天把话说开,是想把我们之间那根已经长歪了的‘刺’拔掉。
拔刺会疼,会流血,但拔掉之后,伤口才能愈合。
如果我今天收了这钱,那这件事的性质就变了,就成了一笔可以计算的经济纠纷,而不是一次关于‘尊重’和‘界限’的教训。”
我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们。
“姑父,姑妈,你们永远是我的长辈。表哥,你也永远是我的表哥。我希望,从今天起,我们能像真正的亲人一样相处。互相尊重,互相关心,而不是互相算计,互相绑架。”
说完,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没有再回头。
当我坐回我的“静默号”,关上车门的那一刻,我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车内,是精洗之后清新的味道。
我感觉自己像是打赢了一场漫长而艰难的战争,虽然疲惫,但内心无比通透。
我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把车开到了镇外的河边。
河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岸边的柳树已经抽出了新芽。
我摇下车窗,点了一根烟。
这是我今天抽的第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我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我不知道我的那番话,王浩能听进去多少。
我也不知道,经过这件事,我和姑妈一家的关系会走向何方。
是会像我期望的那样,在废墟之上重建尊重?
还是会就此产生一道无法弥合的裂痕?
我不知道答案。
但我知道,我做了我该做的事。
我守住了我的底线,也给了对方一个明确的信号。
剩下的,就交给时间。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我爸发来的信息:“儿子,结束了?回家吃饭吧,你妈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我看着信息,笑了笑,把烟头摁灭在随车携带的便携烟灰缸里。
然后,我启动汽车,朝着家的方向开去。
家里的气氛有些微妙。
我妈看到我,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是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
我爸则比平时沉默,但给我倒酒的时候,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们谁都没有再提王浩和姑妈家的事。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吃完饭,我爸把我叫到书房。
“阿屿,今天的事,你处理得……很好。”他坐在书桌后,表情严肃,“比我想象的要好。有理有据,有节有度。”
得到父亲的肯定,我心里一暖。
“但是,”他话锋一转,“你要记住,家事,从来都不是讲‘理’的地方。
理讲清了,情分可能也就薄了。
你今天画下的这条线,以后就要一直守下去。
守不住,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就成了一个笑话。
守住了,你可能会失去一些亲戚,但你会赢得真正的尊重。
这条路,不好走。”
我点点头:“爸,我明白。”
“明白就好。”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红色锦盒,递给我,“这是你爷爷留下来的一个老物件,一块小小的玉佩。你长大了,也该有个能压得住场的东西了。拿着吧,就当是……祝贺你买了新车,也祝贺你,真正长大了。”
我打开锦盒,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块温润的、雕刻着简单纹饰的和田玉佩。
玉佩触手生温,仿佛带着岁月的沉淀和长辈的期许。
我握着那块玉,心里百感交集。
这一天,我失去了一个“巨婴”表哥,却仿佛赢得了整个世界。
09
接下来的几天,出乎意料的平静。
我每天开着我的“静默号”,载着爸妈去镇上逛逛,或者去乡下的亲戚家串门。
我的车很快成了村里的“明星”,每天都有人围着看,问东问西。
我总是耐心地解答他们关于电车的好奇,从续航到充电,从智能驾驶到保养成本。
在这期间,姑妈一家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个“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微信群里,在我退群之后,也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没有人再讨论那天的事情,仿佛它从未发生过。
我乐得清闲。
没有了王浩那样的“亲戚”来添堵,这个年过得格外舒心。
假期很快结束,我需要返回工作的城市。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正在收拾行李,我妈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布包。
“阿屿,这是你姑妈托人捎过来的。”她把布包放在我的床上,神色有些复杂。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包晒干的笋干、一些农家自己做的腊肠和咸肉。
都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东西。
在这些土特产下面,压着一个红包。
红包很薄,我捏了捏,感觉里面只有一张纸。
我抽出那张纸,发现不是钱,而是一封信。
信纸是那种小学生用的作业本纸,字迹歪歪扭扭,是王浩写的。
“陈屿:
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叫你表弟,我觉得自己没这个脸。
那天你走后,我爸打了我一顿。他说我把他的人都丢尽了。晚上,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想了很久,想你说的那些话。
我承认,我就是嫉妒你。你读书比我好,工作比我好,现在还买了这么好的车。我呢?我什么都不是。我总觉得,你是大学生,你有钱,你就应该帮我,就应该让着我。我把你对我的好,当成了理所当然。
我开口问你要那两百块钱的时候,我就是想让你不痛快。我想证明,就算你再牛,在我这个‘哥’面前,你也得听我的。
我就是这么混蛋。
你把我扔在服务区,我当时恨不得杀了你。
但当我走了十几里夜路,脚上磨出七八个水泡,最后花了一百五十块钱才坐上一辆黑车回家的时候,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那三百块钱,你不是在羞辱我,你是在给我留着最后的体面。
我不知道以后我们还能不能做回亲戚。
这些东西,是我妈让我给你的。
她说,一码归一码,东西你拿着,吃不吃在你。
红包里,是我找朋友借的两百块钱。
我必须还给你。
不是你那天说的那个钱,而是我,王浩,欠你的。
我欠你的,可能不止这两百块。
但我现在,只有这么多了。
王浩”
信的末尾,还沾着几滴已经干涸的水渍,不知道是汗,还是泪。
我拿着那封信,心里五味杂陈。
我设想过无数种后续,包括王浩的死不悔改,包括姑妈一家的彻底决裂,但我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封信。
它笨拙、粗糙,充满了语病,却又无比真诚。
那个在我印象中永远是无赖、是寄生虫的王浩,第一次以一个“人”的形象,站立在了我的面前。
我把那两百块钱抽了出来,放在桌上。
然后把信重新折好,塞回了红包。
第二天一早,我告别父母,踏上了返程。
路上,我经过了姑妈家所在的村口。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拐进去。
我只是在路边停下车,拿出手机,给王浩发了一条微信。
这是我把他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后,发的第一条信息。
“笋干和腊肠收到了,我妈说今年晒得特别好。信我看过了。钱你留着自己用吧,算我借你的,等你以后挣了钱再还我。开车了,不聊了。”
发完信息,我没有等他的回复,直接一脚电门,将“静-默号”汇入了返回城市的高速车流。
我不知道王浩收到这条信息会作何感想。
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和解。
我只知道,当我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心里的最后一点滞重感,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那条我用强硬手段画下的界线,或许并不是一堵冰冷的墙,它也可以是一扇门。
门里门外,是两个独立的个体。
但只要我们愿意,我们依然可以推开门,递过去一杯水,或者一包笋干。
尊重,才是亲情最健康的土壤。
10
回到繁华喧嚣的城市,我的生活重新被工作填满。
设计图纸、技术会议、质量报告,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那趟回家的经历,像一部情节跌宕的短片电影,被我封存在了记忆的深处。
“静默号”也恢复了它作为城市通勤工具的本职。
每天载着我穿梭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安静而可靠。
我再也没有给它放过交响乐,大多数时候,车里只有我一个人,和一片宁静。
大约一个月后,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我姑妈打来的。
她的声音不再尖利,反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小心翼翼的客气。
“阿屿……没打扰你上班吧?”
“没有,姑妈,周末休息。有事吗?”
“也没什么大事……”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就是……王浩他,过几天想去你那儿。”
我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历史又要重演了吗?
“他去我那儿干什么?”我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冷了下来。
“你别误会!”姑妈赶紧解释,“他不是去投靠你,也不是去给你添麻烦。他……他在咱们县里的一个汽修厂找了个活儿,当学徒。干了一个月,觉得还是想去大城市见见世面,学点真本事。他说,你懂车,想去你那边的汽修店或者工厂找个机会,从最基础的活儿干起。他让我问问你,你那边……有没有什么门路?”
我沉默了。
王浩要去当汽修学徒?
这简直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要让我惊讶。
“他自己怎么不跟我说?”我问。
“他……他没脸跟你说。”姑妈的声音低了下去,“那天之后,他跟变了个人似的。话少了,也不跟那些狐朋狗友出去混了。天天在家闷着,后来自己去找了这个活儿。又脏又累,一个月才一千多块钱,但他居然坚持下来了。他说,他想自己挣钱,把你那两百块还上。”
我握着电话,半天说不出话来。
窗外,是城市璀璨的灯火,车水马龙,每个人都在为生活奔波。
我忽然想起了王浩那封歪歪扭扭的信,和那句“我什么都不是”。
“姑妈,”我深吸一口气,开口道,“让他来吧。”
“真的?!”姑妈的声音里透着抑制不住的惊喜。
“嗯。我公司附近就有一个很大的汽车城,里面有各种品牌的4S店和维修中心。我可以帮他留意一下招聘信息,但他能不能选上,得看他自己。来了之后,可以先住我那儿,我那两室一厅,次卧一直空着。但房租水电得他自己承担,等他找到工作,发了工资再给我。”
“要的要的!肯定要!”姑-妈连声答应,“阿屿,真是太谢谢你了!我……”
“姑妈,不用谢。”我打断了她,“我只是给他提供一个信息,和一个落脚的地方。路,得他自己走。”
挂了电话,我站在窗前,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街道,心情复杂。
我不知道让王浩来,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脱胎换骨。
但我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一个星期后,我在火车站出站口接到了王浩。
他剪了短发,穿着一身干净但不合身的旧衣服,背着那个熟悉的登山包,但没有了那只巨大的蛇皮袋。
他看起来瘦了些,也黑了些,眼神里没有了以往的轻浮和桀骜,多了一丝怯生生的、对陌生环境的敬畏。
看到我,他局促地搓着手,喊了一声:“表弟。”
我点点头,接过他手里的包:“走吧,车停在停车场。”
坐上我的“静默号”,他显得格外拘谨。
他把手放在膝盖上,身体坐得笔直,目不斜视,不敢乱碰车里的任何东西。
“安全带系上。”我提醒他。
“哦,好。”他手忙脚乱地拉过安全带,扣好。
车辆启动,安静地滑出停车场。
车里,是我们两个人长久的沉默。
“那个……”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我听我妈说,你愿意……让我先住你那儿。”
“嗯。”我应了一声。
“房租……我会尽快给你的。”他小声说,“等我找到工作……”
“不急。”我看着前方的红绿灯,淡淡地说,“先安顿下来,把工作找到再说。”
绿灯亮起,我轻踩电门,车辆再次平稳地汇入车流。
我不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什么。
也许他会故态复萌,也许我们会因为生活习惯的差异再次爆发矛盾。
又或许,他真的能在这座城市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用自己的双手,挣得一份尊严。
这一切都是未知的。
但我知道,这辆“静默号”,它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它不仅载着我,也开始尝试着,去承载一段在破碎后,试图重新建立的、更加成熟的亲情。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像一条流光溢彩的银河。
而我们,就像这银河里两颗微不足道的星辰,曾经互相排斥,如今,却在同一条轨道上,小心翼翼地,共同前行。
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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