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身泥泞,油箱见底,后备箱里的那份珍贵"
打开后备箱的那一刻,我愣住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那是1992年的夏天,空气里弥漫着刚下过雨的潮湿气息和泥土的芬芳。我家那座坐落在单位分配的六层老楼前的小院子里,停着一辆满是泥泞的夏利轿车,那是我省吃俭用,花掉半年积蓄才买下的"新宝贝"。
彼时的夏利,可是咱们普通工薪家庭能够企及的唯一"洋气玩意儿"。单位里除了几位领导,也就我家添置了这么个稀罕物件。每次开出去,那股子风光劲儿,别提多神气了。
可现在,它浑身泥浆,像从泥潭里拖出来的野猪一般狼狈。车窗上还粘着几片不知名的野草,轮胎沟里塞满了黄泥巴,后视镜歪着,车身上有细小的划痕。更让我心疼的是,打开车门时,一股子农村特有的草腥气和泥土味扑面而来,内饰上也蒙了一层细细的土,油表指针几乎贴着底线。
"连油都不知道加满再还,真是的!"我皱着眉头,心里直冒火。
老爸倒是神色如常,甚至还满脸笑容地端着搪瓷缸子,递上一杯热茶给刚从车上下来的王大伯,还不忘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红塔山",抖出一根递过去。
"老王啊,路上辛苦了,喝口热茶暖暖身子。"父亲的语气里没有一丝责备,反倒是掩不住的热情和关切。
王大伯接过茶杯,瘦削的脸上挂着歉意。他穿着一件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脚上踩着一双已经磨平了底的黑布鞋,头上戴着一顶褪了色的鸭舌帽,整个人看起来疲惫而局促。
"老李,真是不好意思,把车弄得这么脏。。"
母亲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切菜的刀,菜板上放着半个白菜:"老王来了啊,留下吃饭吧,我正包饺子呢,馅儿都和好了。"
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才两年,好不容易在县电视机厂安了家,每月工资不过一百六十多块。这辆新买的夏利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拿下的,首付就掏空了我半年的积蓄,还找亲戚借了不少,每个月还要还贷款。
车才用上不到半年,每次开出去,街坊邻居的羡慕眼神就像聚光灯一样照在我身上,让我走路都带风。可现在这副模样,我心疼得不行。我不明白父亲怎么能轻易把车借给他的这位"老战友",还笑呵呵地一点都不心疼。
母亲站在厨房门口,朝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别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我撇撇嘴,拉开车门,忍不住嘟囔:"油表都见底了,连半格都不剩。"
父亲眼神一凛,刚要说话,王大伯连忙解释:"回来路上没找到加油站,等下我去加满,对不住了,老李家的小子。"
"算了算了,不就是点油嘛,我单位就有加油站,一会儿我开过去加就是了。"父亲制止了他,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别说这些没用的,先进屋喝口水。这一路上颠簸,渴坏了吧?你家小峰身体怎么样了?"
一提到儿子,王大伯的眼神黯淡下来,他握着搪瓷缸子的手微微颤抖:"还是老样子,医生说..."
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走到车尾,拧开后备箱——就是这一刻,我愣住了。
后备箱里整齐摆放着几袋土特产:两袋黄澄澄的土豆,一袋金灿灿的玉米,几个沉甸甸的南瓜,还有一捆捆晒干的山野菜,一包包自制的红薯干。最显眼的是一个用报纸包着的长方形包裹,包裹边角已经磨损,报纸已经泛黄,上面隐约可见"人民日报"的字样和已经模糊的日期——1970年,那一年,父亲刚刚去农村插队不久。
父亲走过来,接过那个旧包裹,手指微微颤抖。阳光透过梧桐树的缝隙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映出一圈淡淡的光晕。
"这是什么啊?"我好奇地问,心里的火气不知不觉消了大半。
父亲没回答我,而是转向王大伯:"你还留着这个?二十多年了,你这个老家伙,居然还留着。"
王大伯摘下那顶褪了色的鸭舌帽,露出满头花白的头发,额头上的皱纹像田地里的沟壑,笑道:"二十多年了,一直舍不得丢。那可是好东西啊,冬天盖在被子上,顶两床棉被。"
他的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却又透着一股子倔强的坚韧,那是只有经历过艰难岁月的人才有的神情。
母亲在厨房里忙活着,不时传来案板上的咚咚声和锅铲翻炒的声响。夏日的蝉鸣声和院子里孩子们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个普通却温馨的下午。
那晚,饭桌上的气氛很奇怪。母亲张罗着一桌好菜:红烧肉、清蒸鲫鱼、炒青菜、西红柿鸡蛋汤,还有刚出锅的热腾腾的饺子。电视机里正播放着《渴望》,刘慧芳正在为生活奔波的身影成了当时多少家庭的背景音。
父亲和王大伯像是回到了年轻时代,不停地回忆着过去。他们喝着二锅头,脸上泛着红光,说起话来越发投入。我一边吃着饭,一边听他们说起知青岁月里的事。
"老李,还记得那年冬天吗?大雪封山,村里断了粮,你发高烧三天,脸烧得通红,说胡话,是我背着你走了十里地去公社医院。"王大伯咧着嘴笑,露出几颗已经不太整齐的黄牙,眼角的皱纹堆成了一团。
父亲点点头,眼神有些迷离:"要不是你,我早就成了'黄土地的一部分'了。那时候刚到农村,啥也不会,连锄头都拿不稳,村里人都笑话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城里娃'。"
母亲在一旁帮腔:"你爸刚去农村那会儿,连信都写不好,写了撕,撕了写,怕家里担心,愣是报喜不报忧。"
"那会儿谁不苦啊,城里来的娃娃都一样,金贵着呢!"王大伯摆摆手,"不过你爸可是有文化的人,后来教了我们村多少娃娃识字读书,现在想想,那段日子虽苦,倒也值得。"
我从未见过父亲这样畅所欲言的样子。在我的记忆里,他总是沉默寡言,每天早出晚归,即使在单位当了科长,回到家也少有笑容,更别提像现在这样聊天说笑。可今天,他像变了个人,眼睛里有光,说起话来手舞足蹈,时不时拍着王大伯的肩膀,二人相视大笑。
"记得那年分猪肉,全队每家一斤,你硬是把自己那份让给了我,说是看我瘦得像根竹竿。"父亲说着,举起酒杯,"老王,这么多年了,这份情我一直记着。"
王大伯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哎呀,那都是小事,当时谁家都不容易。"
饭后,父亲拆开那个旧包裹。里面是一件破旧的军装,肩章已经褪色,军绿色也变得暗淡,衣服上还有几处补丁,袖口和领子都有些磨损。父亲轻轻抚摸着那件军装,眼里闪着泪光。
"这是我当年去农村插队前,部队发的最后一套军装。离开时舍不得带走,就送给了老王。"父亲的声音有些哽咽,"咱们那会儿,当过兵可是很荣耀的事情,这军装穿在身上,走到哪儿都有面子。"
王大伯接过军装,小心翼翼地抚平上面的褶皱:"那会儿可是宝贝啊,冬天盖在被子上,比棉被都暖和。娃他妈还用袖子给我做了双鞋垫,穿了好几年呢!"
我突然想起下午在车里看到的一份医院检查单,不由自主地问:"王叔,你儿子小峰是怎么了?"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母亲责备地看了我一眼,父亲的表情也沉了下来。我意识到自己可能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但已经收不回来了。
王大伯叹了口气,抹了把脸上的汗珠:"小峰去年得了病,医生说是肾有问题,需要动手术。本来想借你父亲的钱,可转念一想,老李的日子也不宽裕,养家糊口不容易,孩子上学也要花钱。再说他刚当上科长,借钱给我,让他在单位里多不好交代啊,会落人口舌的。"
"所以你借车是...?"我试探着问。
"乡下还有些亲戚欠我的钱,想去收一收。"王大伯不好意思地说,手指不停地搓着茶杯,"上次托人捎信回去,说是今年收成好,能还我点钱。可山路不好走,去了几家,车就成这样了。收是收回来一些,但还是不够手术费。"
"收了多少?"父亲问道。
"八百多,再加上自己这些年的积蓄,还差两千多。"王大伯的声音越来越低,"医院说不够钱就不给安排手术,孩子妈整天以泪洗面。我这不是没办法了吗?"
父亲起身去卧室,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存折:"老王,这是我这些年的一点积蓄,你先拿去用。咱们是什么交情,还用客气吗?"
王大伯的手像触电般缩了回去:"不行,我不能要你的钱。借车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怎么能再要钱?"
"少他娘的废话!"父亲难得爆了粗口,把存折硬塞到王大伯手里,"当年要不是你,我早就成了一捧黄土,还哪有今天?再说了,小峰是我看着长大的,跟我自家孩子有啥两样?"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有一年春节,家里揭不开锅,正发愁过年的菜钱从哪来,是王大伯带着一车土特产来了,还塞给我一个大红包。那时候,我只记得红包里的十块钱,对我来说是一笔巨款,却忘了那个年三十,我们全家是靠王大伯带来的粮食和土特产过的年。
"爸,我也有点积蓄,工资卡里还有一千多。"我突然开口,惊讶于自己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王叔,咱们是一家人,别客气。"
母亲拉着王大伯的手,眼里含着泪:"老王,你就别推辞了。我们这点钱算什么,小峰的身体要紧。"
王大伯的眼眶红了,他低下头,像是要把脸埋进那双粗糙的大手里:"我、我..."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父亲和王大伯还在院子里低声交谈,竹椅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时不时传来几声爽朗的笑声和酒杯碰撞的清脆声。我起身,拉开窗帘,看到两个老人像当年的知青一样,坐在石凳上,借着昏黄的路灯,头碰着头,喝着散装白酒,说着只有他们才懂的往事。
月光如水,洒在他们身上,给两个沧桑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芒。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他们年轻时的样子:一个是刚退伍的城里兵,一个是淳朴的农村小伙,在那个艰苦的年代,结下了超越血缘的兄弟情谊。
第二天一早,我主动提出:"王叔,我开车送你和小峰去医院吧。正好我也想看看小峰,都多久没见了。"
父亲惊讶地看着我,眼里流露出欣慰和赞许。王大伯连忙摆手,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晨光中显得更加粗糙:"不用麻烦了,我们坐公交就行。现在坐车也方便,从东门上车,一趟就到医院了。"
"不麻烦,反正我今天休息。"我坚持道,拿起车钥匙在手里把玩,"而且,车还是脏的,正好我顺便去洗车。再说,这么多东西,你一个人哪搬得动啊?"
我指了指堆在门口的那些土特产,还有父亲准备的几袋大米和食用油。王大伯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最终在我们的坚持下,勉强点了点头。
村里虽然养了一只狗,但这种拖了腿的狗只会叫,不会守门。
我开车带着王大伯先去了他住的地方,那是市郊一处简陋的平房,房檐下挂着几串红辣椒和玉米,院子里种着几棵葱和一畦青菜。王大伯的妻子,一个同样黝黑瘦小的农村妇女,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看到我们来,连忙擦干手迎出来。
小峰坐在堂屋的竹椅上,面色苍白,身形消瘦,但眼神清澈。见到我们,他挣扎着要起身,却被我按住:"别动,歇着吧。"
"李叔叔,小张哥。"小峰虚弱地叫了一声,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看着这个年仅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样子,我心里一阵酸楚。他比我小几岁,正是应该活力四射的年纪,却要忍受病痛的折磨。
路上,小峰坐在后座,虽然面色苍白,但一路上还和我聊着天。他告诉我,他父亲这些年一直念叨着我父亲,说是"生死之交"。
"我爸说,你爸当年在军队里是个厉害的通讯兵,手指头在电键上敲得飞快,摩尔斯电码背得烂熟。退伍后本来可以留在城里的邮电局,却主动申请去了最苦最远的农村。那时候,全村人都看不起知青,骂他们是'臭老九',只有我爸把你爸当亲兄弟。"小峰虚弱地说,说话间不时咳嗽几声。
我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你爸这人,嘴上不说,心里都记着呢。"
"是啊,我爸常说,你爸是个有心人,别看平时不声不响的,关键时刻比谁都靠得住。"小峰的眼睛亮了亮,"记得小时候,我发高烧,是你爸半夜骑自行车带我去镇上打针,那会儿还下着雨呢。"
医院里,我看着王大伯和父亲一起填表格、交费、安排病房,忽然明白了什么叫"风雨同舟"。那不是一句空话,而是二十多年如一日的守望,是平凡日子里的相互扶持,是困难时期的并肩前行。
交完住院费,办完入院手续,医生说手术安排在下周一。王大伯紧握着父亲的手,眼里含着泪,嘴上却说着:"老李,这钱我一定会还的,等小峰好了,我就回村里好好干几年,攒够了钱一定还你。"
父亲笑骂道:"滚你的蛋!什么还不还的,咱们之间还用说这个?你小子这么见外,是不是不把我当兄弟了?"
下午,我开着洗干净的车回家,顺路去加满了油。父亲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那件旧军装,对我说:"真长大了。"
我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心里却涌动着复杂的情感。其实车身的泥泞洗净了,但那份深厚情谊却永远洗不掉,它早已融入血脉,成为生命的一部分。
那天晚上,我仔细清理了后备箱,发现角落里还有张发黄的照片:年轻的父亲和王大伯,穿着打补丁的衣服,站在田埂上笑得灿烂。父亲瘦高,戴着一顶军帽,眼神坚定;王大伯黝黑壮实,笑容憨厚。照片背面写着:"患难见真情,1970年冬"。
"这是你爸刚去农村那会儿拍的,用的是村里唯一一台相机,还是公社宣传队的。"母亲看着照片,轻声解释,"那年冬天,你爸受了风寒,是王大伯照顾了一个月。后来你爸痊愈了,王大伯硬是留下了这张照片,说是要永远记住这段情谊。"
我把照片放进相框,挂在客厅里最显眼的位置。父亲看到后,笑了笑,没说什么,却时不时站在照片前发呆。
小峰的手术很成功,半个月后就出院了。王大伯拉着我和父亲的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条命,是你们给的。"
父亲拍拍他的肩膀:"少来这套,你小子当年可是救过我一条命的,咱们两清了。"
一个月后,王大伯一家搬回了农村。临走前,他硬是塞给我一个布包,里面是一封信和一小袋土。
"这是从你爸当年住的那间屋子地基上挖的,让他永远记得那段岁月。"王大伯说。
那天晚上,父亲拆开信,看了很久,然后默默地把信和那袋土放进了柜子最里层。
每次看到客厅里那张照片,我都会想起那辆满是泥泞的车,想起后备箱里的那包旧军装,想起王大伯黝黑的手和父亲闪着泪光的眼睛。
岁月流转,人事变迁,但有些情感,却能穿越时光的长河,历久弥新。
我终于明白,车不过是一个物件,而人与人之间的那份真情,才是这世上最珍贵的财富。它不会随着时间褪色,不会因为距离淡忘,反而会在岁月的洗礼中愈发醇厚,如同那瓶越陈越香的老酒,在生活的沟壑中散发出最动人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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