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凯给我发微信的时候,我正在后厨揉面。
发酵得恰到好处的面团,在我手下像个温顺的胖娃娃,柔软、Q弹,带着酵母和麦粉混合的独特香气。
这是我一天里最解压的时刻。
店里的生意,客人的催单,员工的鸡毛蒜皮,都能在这一揉一搓里,被慢慢抚平。
手机在围裙口袋里“嗡”地震了一下。
我没理。
又“嗡嗡”地震了两下。
我猜,不是我老公周毅,就是我那个婆婆。
果然,等我把整形好的面团送进烤箱,擦干净手掏出手机时,屏幕上赫然亮着小叔子周凯的名字。
【嫂子,我哥说,车的事儿你同意了?】
后面跟了个“撒花”的表情。
我盯着那个表情,仿佛能看到周凯那张二十四岁,却依然带着点天真和理所当然的脸。
我的手指悬在屏幕上,半天没动。
烤箱里的面包正在膨胀,香气一丝丝溢出来,满室温暖。
可我的心,却像是被丢进了一块冰。
事情要从上周日的家庭聚会说起。
婆婆生日,在家里办。
我提前一天就去她那儿,陪她择菜、聊天,顺便把我亲手烤的巴斯克蛋糕带过去。
婆婆笑得像朵花,拉着我的手跟邻居炫耀:“看我这儿媳妇,能干吧?自己开店当老板,还孝顺。”
我听着,心里是受用的。
谁不喜欢听好话呢?尤其是在为这个家付出了许多之后。
那天,周毅喝了点酒,脸颊红扑扑的,话也比平时多。
酒过三巡,他搂着他弟周凯的肩膀,忽然大声宣布:“爸,妈,我跟微微商量好了,准备给小凯买辆车!”
我当时正在给婆婆夹菜,筷子一抖,一块东坡肉“啪”地掉回了盘子里。
我商量好了?
我怎么不知道我商量好了?
饭桌上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集中在我身上。
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有惊讶,有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种期待。
一种对我这个“能干儿媳”慷慨解囊的期待。
我老公周毅,甚至还得意地向我递了个眼色,仿佛在说:“看我,多会给你长脸。”
我长脸?
我脸上的肌肉都快僵了。
“买车?”婆婆最先反应过来,眼睛一亮,语气里是压不住的惊喜,“买什么车啊?”
周毅大手一挥,吐出两个字:“宝马。”
“哇!”
这次惊叹的是周凯本人,他激动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哥,真的假的?宝马?”
“那还有假?”周毅拍着胸脯,酒精让他显得格外豪迈,“你嫂子店里生意那么好,一辆宝马算什么?就当提前给你准备的结婚礼物了!”
我看着他,感觉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们结婚五年,我的烘焙店从一个十平米的小作坊,做到现在临街的两层门面,鬼知道我熬了多少夜,掉了多少头发。
他作为丈夫,除了最初拿了三万块钱给我当启动资金,剩下的,全是口头上的支持。
现在,他用一句“你店里生意那么好”,就要轻飘飘地抹掉我所有的辛苦,然后慷慨地送给他弟弟一辆几十万的车?
凭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周毅,你喝多了吧?”
我试图给他一个台阶下。
谁知他根本不领情,反而皱起了眉,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责备:“微微,怎么说话呢?当着爸妈的面,说我喝多了?”
他压低声音,凑到我耳边:“你是不是不乐意?别这么小气,都是一家人。小凯有面子,我们脸上不也有光吗?”
他的酒气喷在我脸上,熏得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酒精和“豪情”而涨红的脸,突然觉得很可笑。
一家人?
我开店初期,资金周转不开,急需五万块钱,找他商量。
他说他妈身体不好,钱要留着应急。
我妈二话不说,给我转了十万。
我店里缺人手,忙得脚不沾地,让他来搭把手。
他说他要上班,要出差,要陪客户。
我一个人扛着一百斤的面粉上楼,累得坐在地上哭。
现在,他跟我说“一家人”?
那顿饭的后半场,我味同嚼蜡。
婆婆和公公已经开始兴奋地讨论宝马哪个系列好,颜色是选白的还是黑的。
周凯则完全沉浸在即将拥有豪车的喜悦里,一个劲儿地给我敬酒,叫“嫂子”叫得比蜜还甜。
只有我,像个局外人。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吃着饭。
每当他们把话题抛给我,问我意见时,我就笑笑,说:“你们决定就好。”
周毅以为我妥协了,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赞许。
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懂事、识大体的宠物。
我心里冷笑。
回到家,一关上门,我脸上的假笑就瞬间消失了。
“周毅,你今晚什么意思?”
他正哼着歌,心情好得不得了,闻言愣了一下:“什么什么意思?不都说好了吗?”
“谁跟你说好了?”我气得声音都在发抖,“你凭什么当着你全家的面,替我做出决定?那是我辛辛苦苦挣的钱!”
他“啧”了一声,一脸不耐烦地脱下外套,扔在沙发上。
“林微,你至于吗?为了一辆车,跟我发这么大火?”
他连名带姓地叫我。
这是我们吵架的预兆。
“这不是一辆车的事!”我盯着他的眼睛,“这是尊重!你但凡有一点尊重我,就不会在饭桌上搞突然袭击!”
“我怎么不尊重你了?”他振振有词,“我这不是想给你个惊喜,让你在家人面前风光一下吗?你看妈多高兴。你挣钱不就是为了这个家吗?给小凯买车,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大家庭好。他开着宝马出去,人家会说,看,这是他哥他嫂给买的,多有面子!”
我被他这套歪理邪说气得直想笑。
“你的面子,就要用我的血汗钱来换?”
“怎么是你的钱?我们是夫妻,你的钱不就是我的钱?”他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我看着他,心一点点沉下去。
结婚时,我的店已经开起来了,为了避免纠纷,我们做了婚前财产公证。
我的店,属于我的个人财产。
这件事,他比谁都清楚。
现在,他开始跟我扯“你的钱就是我的钱”了。
“周毅,”我一字一句地说,“我的店,是婚前财产。这一点,白纸黑字写着。”
他愣住了,随即恼羞成怒:“林微!你什么意思?跟我算这么清楚?你是不是早就防着我了?我们还是夫妻吗?”
那天晚上,我们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他摔门进了书房,一晚上没出来。
我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大床上,睁着眼睛到天亮。
窗外的天空,从墨黑,到鱼肚白,再到天光大亮。
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冷了下去。
接下来的一周,我们陷入了冷战。
他早出晚归,我埋头在店里。
我们像合租的室友,除了必要的几句话,再无交流。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男人嘛,有时候喝上头,说几句胡话,酒醒了也就忘了。
我甚至开始反思,我是不是反应过激了?
直到我接到婆婆的电话。
电话里,婆婆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慈祥。
她先是关心我工作累不累,吃饭了没有,然后话锋一转,切入了正题。
“微微啊,你跟周毅还在闹别扭呢?”
“妈,我们没事。”
“还说没事,周毅都跟我说了。”婆婆叹了口气,“微微,妈知道你辛苦。可是,小凯也是你弟弟啊。他今年都二十四了,还没个正经对象,就是因为家里条件不好,没车没房,人家姑娘看不上。”
“妈,买房是大事,我们慢慢来。买车……”
“车是男人的脸面啊!”婆婆打断我,“你想想,他开着一辆好车去相亲,成功率都高一些。这也是为了他的终身大事着想。你们做哥嫂的,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嘛。”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委屈和指责。
“微微,妈知道,你不是个小气的人。你是不是对周毅有什么意见?他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跟妈说,妈替你教训他。但这件事,你得想开点。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一家人和和美美才是最重要的。”
听着婆婆这番滴水不漏的话,我只觉得一阵无力。
她永远都是这样,打着“为你好”的旗号,行着道德绑架的实。
把我的付出,说成是理所应当。
把我的拒绝,定义为“小气”、“不懂事”。
“妈,我店里最近资金也紧张,实在拿不出这笔钱。”我只能找借口。
“哎,你这孩子。”婆婆的语气里充满了失望,“行吧,妈也不逼你。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我都能想象出她此刻那张失望又委屈的脸。
果然,不到十分钟,周毅的电话就追过来了。
“林微!你又跟我妈说什么了?她气得晚饭都没吃!”
他的声音里满是怒火。
我当时正在烤箱前观察面包的上色情况,一股烦躁直冲天灵盖。
“我实话实说而已。”
“实话实说?你的实话就是跟我妈哭穷?你一个开店当老板的,跟我妈说你没钱?你让她怎么想?她会觉得你这个儿媳妇,根本没把我们当一家人!”
“那要怎么样才算一家人?把我的店搬空了给你们家,才算一家人吗?”我也火了。
“你简直不可理喻!”
“对,我就是不可理喻!”我把手机开了免提,扔在操作台上,一边给面包刷蛋液,一边吼回去,“周毅我告诉你,车的事,门儿都没有!你想都别想!那是我的钱,我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我就是捐了,也不会给你弟买宝马!”
吼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上不来,下不去。
店里的小妹探头进来,小心翼翼地问:“林姐,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挤出一个笑:“没事,忙你的去吧。”
那天下午,我烤废了两盘马卡龙。
心不静,手上的活儿也跟着乱了。
也就是在那天之后,周凯给我发了微信。
【嫂子,我哥说,车的事儿你同意了?】
看着那行字,我突然就笑了。
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这一家人,真是有意思。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一个威逼,一个利诱。
一个在前面冲锋陷阵,一个在后面装无辜。
配合得天衣无缝。
他们是不是真的以为,我林微就是个软柿ة,可以任由他们拿捏?
我盯着手机屏幕,手指在上面飞快地敲打起来。
【周凯,你在哪儿?】
他几乎是秒回。
【在家打游戏呢,嫂子。】
【别打了。收拾一下,我过去接你,带你去办点事。】
【啊?办什么事啊?】
【好事。跟你买车有关。】
我回完这句,就收起了手机。
我脱下围裙,跟店员交代了几句,拿起车钥匙就往外走。
开车去婆婆家的路上,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周毅,还有你们周家的人,不是喜欢演戏吗?
行。
今天,我就陪你们演一出大的。
我倒要看看,当这出戏的结局,超出你们所有人的预料时,你们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我到婆婆家楼下时,周凯已经等在那儿了。
他穿着一身潮牌,头发抓得很有型,看见我的车,立刻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拉开了副驾的门。
“嫂子,去哪儿啊?4S店吗?”他系上安全带,一脸兴奋地问。
我没看他,目视前方,发动了车子。
“去了你就知道了。”
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
周凯显然兴奋得不行,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嫂子,你说我是选3系还是X1?我同学说3系操控好,但是我觉得X1空间大,以后出去玩方便。”
“颜色的话,白色显大,黑色显酷,哎呀,好难选啊。”
“对了嫂子,钱你都准备好了吗?我哥说,最好是全款,贷款麻烦,利息也高。”
我听着他这些理所当然的话,一句都没回应。
我只是握着方向盘,偶尔从后视镜里,看看他那张被喜悦冲昏了头脑的脸。
真可悲。
一个二十四岁的成年男人,心安理得地盘算着,如何用嫂子辛苦赚来的钱,去给自己买一辆豪车,装点自己的门面。
他甚至没有问过一句:嫂子,这会让你为难吗?
在他的世界里,哥哥嫂子,尤其是这个能干的嫂子,为他付出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
车子一路开,周凯渐渐发现不对劲了。
“嫂子,这不是去4S店的路啊。”他疑惑地看着窗外。
“嗯,不是。”我淡淡地回答。
“那我们去哪儿?”
我没说话,只是在一个路口,打了转向灯,拐进了一条岔路。
又开了大概十分钟,我在一栋庄严的建筑前,缓缓停下了车。
周凯抬头,看清了那栋建筑门口挂着的牌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嫂子……”他结结巴巴地问,声音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安,“来……来民政局干嘛?”
我熄了火,解开安全带,侧过身,平心静气地看着他。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审视我这个小叔子。
他长得跟周毅有六七分像,但眉眼间少了几分周毅的世故,多了几分被宠坏的孩子的稚气。
“周凯,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
他被我这阵仗吓到了,愣愣地点了点头。
“第一,你是不是想要一辆宝马?”
“……想。”他小声说。
“第二,你是不是希望我给你买?”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我哥说……”
“别提你哥。”我打断他,“我就问你,是不是这么希望的?”
“……是。”
“好。”我点点头,继续说,“第三,你知道买一辆宝马要多少钱吗?就算最基础的配置,落地也要三十多万。这笔钱,不是一笔小数目。我开店是挣了点钱,但那都是我起早贪黑,一个面包一个蛋糕烤出来的辛苦钱,不是大风刮来的。”
周凯的脸,微微红了,低下了头,不敢看我。
“你哥,你妈,逼着我拿这笔钱出来,给你买车。他们说,我们是一家人,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他们说,我出了这个钱,就是顾大局,识大体。我不出这个钱,就是自私,小气,没把你们当家人。”
我的声音很平静,不带一丝波澜,就像在陈述一个与我无关的事实。
“周凯,我今天把你叫来,就是想解决这个问题。”
“嫂子……”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眼神里充满了慌乱。
我看着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哥说得对,我们是一家人,所以我的钱就是他的钱。但是,我的婚前财产,跟他没关系。这一点,法律上写得很清楚。所以,他没有权力要求我用我的婚前财产,去给你买车。”
“但是呢,我又很想帮你,毕竟你是我弟弟,我也不想让你妈和你哥觉得我‘不识大体’。”
“我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我指了指民政局的大门,冲他露出了一个堪称温柔的微笑。
“我们进去。我先跟你哥把婚离了。然后,我再跟你把婚结了。”
“这样一来,我们俩就成了一家人。我的婚前财产,就成了我们俩的婚后共同财产。别说一辆宝马了,你想买飞机,我都给你买。”
“怎么样,周凯?”
“这个办法,是不是特别完美?”
周凯的嘴巴,张成了O型。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那表情,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足足过了半分钟,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嫂……嫂子……你……你开什么玩笑?”
“我没开玩笑。”我的表情无比认真,“你看我,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吗?”
他看着我,我的眼神里没有一丝笑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他终于意识到,我不是在开玩笑。
恐慌,瞬间席卷了他那张年轻的脸。
“不……不行!这怎么行!你是我嫂子!”他语无伦次地摆着手。
“很快就不是了。”我说,“等我跟你哥离了婚,我就不是你嫂子了。我就是林微。”
“那我哥怎么办!”
“你哥?你哥那么爱你,为了你的终身大事,连逼着自己老婆动用婚前财产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他肯定会成全我们的。毕竟,这都是为了你‘好’啊。”
我把他们一家人最喜欢说的那个“好”字,加重了读音,还给了他。
周凯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他像是被一道天雷劈中了,整个人都傻了。
他终于掏出手机,手指哆哆嗦嗦地,拨通了他哥周毅的电话。
“哥!你快来!嫂子她……她疯了!”
电话那头,传来了周毅不耐烦的声音:“什么疯了疯了的,车看好了吗?”
“不看了!哥!嫂子带我来民政-政-局了!她说要跟你离婚,然后跟我结婚!这样她就能名正言顺地给我买车了!”
周凯几乎是吼出来的。
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了死寂。
过了几秒钟,周毅的咆哮声从听筒里炸了出来,声音大到我坐在旁边都听得一清二楚。
“林微!你他妈是不是有病!你在哪儿!把电话给她!”
周凯把手机递给我,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接过来,按下免提。
“周毅,我没病,我清醒得很。”
“你清醒?你清醒你带着我弟去民政局?你想干什么?造反吗?”
“我不想造反,我只是想解决问题。”我慢条斯理地说,“你不是说,我的钱就是你的钱吗?不是说,要给周凯买车吗?我算了算,与其让你这么惦记着我的婚前财产,天天为了这件事跟我吵架,影响夫妻感情,不如我直接把财产的所属人换一下,这样问题不就从根源上解决了吗?”
“你……”电话那头的周毅,显然是被我这番逻辑给噎住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周毅,你放心,我跟周凯结婚后,绝对不会亏待他。他要宝马,我给他买。他要房子,只要我买得起,我也给他买。我还会好好孝敬咱妈,绝对比现在做得更好。毕竟,到时候我就是名正言顺的周家儿媳,周凯是我法律上的丈夫,我的钱,可不就是你们周家的钱了吗?”
“林微!你给我等着!”
周毅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我把手机还给周凯。
他像捧着一个烫手山芋,脸色惨白地看着我。
“嫂子,你……你别这样,我错了,我不要车了,我什么都不要了……”他快哭了。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当你们一家人,心安理得地把我当成予取予求的提款机时,怎么没想过会有今天?
“现在说不要,晚了。”
我淡淡地说。
“走吧,下车。进去等他们来。”
我和周凯,真的就在民政局的办事大厅里,找了两个位置坐了下来。
这里人来人往,有喜气洋洋来领证的新人,也有面无表情来办手续的夫妻。
周凯坐立不安,如坐针毡。
他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门口,手机被他攥得死死的,手心里全是汗。
我呢?
我异常平静。
我甚至还有心情,观察着周围的人。
一对年轻的小情侣,女孩的头靠在男孩的肩膀上,两个人小声地规划着未来,要去哪里旅行,要养一只猫还是一只狗。
他们的眼睛里,有光。
我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时刻。
和周毅刚谈恋爱那会儿,我们挤在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吃着五块钱一份的蛋炒饭,也觉得未来可期。
他说,微微,等我们有钱了,我就给你买个大大的烤箱,让你天天做你喜欢的东西。
他说,微微,你放心,以后我绝对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
他说,微微,我会永远对你好。
那些话,言犹在耳。
可说这些话的人,却早已面目全非。
是什么改变了他?
是时间?是生活?还是他骨子里,就藏着那种根深蒂固的自私和理所当然?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了。
当他理直气壮地,要求我用我的心血,去满足他家人的私欲时,我们之间,就已经完了。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周毅和婆婆,像两阵旋风一样,冲了进来。
周毅的脸,黑得像锅底。
婆婆的脸上,则写满了震惊和愤怒。
“林微!你到底想干什么!”周毅冲到我面前,压低了声音,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婆婆则一把拉过周凯,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好像他被我怎么样了似的。
“妈的乖儿子,你没事吧?她没把你怎么样吧?”
周凯快哭了:“妈,哥,你们快劝劝嫂子吧!”
我站起身,看着我名义上的丈夫和婆婆。
“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是想成全你们。”
我的目光,直直地看向婆婆。
“妈,您不是说,小凯的终身大事最重要吗?您不是说,一家人就该和和美美,不能太计较钱吗?我现在就是想通了,决定不计较了。我愿意把我所有的钱,都投入到建设我们周家的美好未来中去。只要您和周毅同意,我们马上就办手续。”
婆婆的嘴唇哆嗦着,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你……你这个……你这个疯子!”
“我没疯。”我转向周毅,“疯的是你们。是你们,把我逼到了这一步。”
“周毅,我问你,从始至终,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有没有想过,那家店,是我熬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才换来的?有没有想过,你的每一次‘慷慨’,都是在用刀子,一刀一刀地剜我的心?”
周毅的眼神闪躲,不敢看我。
“我……我没那么想……我只是觉得……”
“你只是觉得,我好欺负。”我替他说完了后半句。
“你觉得我爱你,爱这个家,所以无论你提出多过分的要求,我最后都会妥协。对不对?”
他沉默了。
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周毅,”我深吸一口气,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我们离婚吧。”
这句话,我说得平静而坚定。
不是在商量,而是在通知。
“不可能!”他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我笑了,“为什么不同意?是舍不得我这个人,还是舍不得……我的钱?”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林微,你非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吗?”
“难听吗?”我反问,“我觉得,比这更难听的,是你们一家人围在饭桌上,算计我口袋里那点辛苦钱的样子。”
“行了!都别吵了!”婆婆终于缓过劲来,厉声喝道,“还嫌不够丢人吗?这是什么地方!要吵回家吵!”
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要吃了我。
“林微,我告诉你,只要我活着一天,你休想跟周毅离婚!也休想打我小儿子的主意!我们周家,丢不起这个人!”
说完,她拉着周毅和周凯,转身就走。
“回家!都给我回家!”
周毅被她拽着,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愤怒,有不甘,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周凯则全程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不敢看我一眼。
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狼狈离去的背影,我站在原地,突然觉得,天,好蓝。
连民政局大厅里消毒水的味道,都变得清新起来。
我没有回家。
我回了我的店里。
正是下午茶的时间,店里坐满了人。
暖黄的灯光,空气中弥漫的咖啡和烘焙的香气,客人们低声的交谈……
这才是我的世界。
是我一手一脚,建立起来的,属于我自己的王国。
在这里,我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不需要为了讨好谁而委屈自己。
我换上工作服,走进后厨,开始打理那些瓶瓶罐罐。
员工小莉凑过来,小声问:“林姐,你今天……没事吧?”
我冲她笑了笑:“能有什么事?好得很。”
是真的好。
当我把“离婚”两个字说出口的那一刻,积压在心里多年的那股郁气,仿佛瞬间消散了。
我给我的闺蜜陈静打了个电话。
她是名律师。
电话一接通,我就开门见山:“静静,帮我个忙,我要离婚。”
陈静在那头愣了三秒,然后爆发出了一声惊呼:“林微你终于想通了!怎么回事?周毅那孙子又作什么妖了?”
我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跟她说了一遍。
听完,陈静在电话那头沉默了。
良久,她才说:“微微,你今天……真的帅爆了!”
我笑了。
“你现在在哪儿?我过去找你。”她说。
“在店里。”
“等着,我马上到。今天姐们儿请你吃大餐,庆祝你脱离苦海,重获新生!”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
夕阳的余晖,给整条街道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父母。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我妈的电话。
“妈。”
“哎,微微,怎么了?听声音有点不对劲啊。”知女莫若母。
我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妈,我想……离婚了。”
电话那头,我妈沉默了。
我能想象到她的惊讶。
因为在他们眼里,周毅一直是个不错的女婿。工作稳定,看起来也老实本-分。
“微微,跟妈说,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周毅欺负你了?”我爸的声音传了过来,显然他就在旁边。
我吸了吸鼻子,把这些年的委屈,那些他们不知道的,我为了所谓的“家庭和睦”而咽下去的苦,一点一点地,都说了出来。
从我开店,周毅一家的冷眼旁观,到他们时不时地“打秋风”,再到这次的“宝马事件”。
我说得很平静,但电话那头的父母,却听得义愤填膺。
“这个混蛋!”我爸气得拍了桌子,“微微,你别怕!离!必须离!这种自私自利的男人,不值得你托付终身!你还有爸妈呢!爸妈永远是你的后盾!”
“对!”我妈也接过了话,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可怜的女儿,你受了这么多委屈,怎么不早点跟我们说啊!你放心,微微,这婚我们离定了!财产方面你不用担心,妈当年给你那十万,还有你这些年挣的钱,一分都不能便宜了那一家子白眼狼!”
听着父母毫不犹豫的支持,我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但这一次,不是委屈的泪,而是温暖的泪。
原来,我不是孤军奋战。
我身后,一直站着最爱我的人。
那天晚上,陈静开着她那辆骚包的红色跑车,来接我。
我们去了一家很贵的日料店。
我把所有的烦心事都抛在脑后,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
陈静举着清酒杯,看着我:“说真的,微微,我为你高兴。你早就该这样了。女人啊,可以为爱付出,但不能没有底线。你的底线,就是你的尊严和你的劳动成果。谁敢碰,就让他滚蛋。”
我点点头:“以前是我傻,总觉得退一步海阔天空。现在才明白,有的人,你退一步,他能进十步,直到把你逼到悬崖边上。”
“想明白就好。”陈静拍了拍我的手,“官司的事,你别担心,交给我。周毅要是敢跟你抢财产,我让他连裤衩都剩不下。”
我被她逗笑了。
这顿饭,吃得我神清气爽。
回到家,已经快十一点了。
客厅的灯亮着,周毅坐在沙发上,脚边的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
他看起来很憔悴,胡子拉碴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看到我回来,他立刻站了起来。
“你去哪儿了?”他的声音沙哑。
“跟朋友吃饭。”我一边换鞋,一边淡淡地回答。
“林微,我们谈谈。”
“好啊。”我把包放在玄关的柜子上,“谈什么?谈离婚协议吗?正好,我律师朋友已经帮我拟好初稿了,明天就可以发给你。”
他的身体晃了一下,像是受到了重击。
“非要……非要这样吗?”他走过来,试图拉我的手。
我后退一步,避开了。
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微微,我知道错了。”他放低了姿态,声音里充满了悔意,“今天是我妈不对,是我弟不对,我也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说出那些混账话。你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车,我们不买了。以后家里的事,都听你的。行不行?”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恳求。
如果是以前,我或许会心软。
但现在,不会了。
有些裂痕,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弥合。
“周毅,晚了。”
我看着他,平静地说:“你知道吗?压垮骆驼的,从来都不是最后一根稻草。是之前,每一根,每一根,堆积起来的重量。”
“你让我给你弟买宝马,只是最后一根稻草。在此之前,你妈生病,你让我拿钱,我拿了。你爸换车,你让我添点,我添了。你家亲戚孩子上大学,你让我包个大红包,我也包了。”
“我以为,我的付出,能换来你的真心和尊重。但我错了。在你们眼里,我只是一个会挣钱的工具,一个可以随时被牺牲的‘外人’。”
“今天在民政局,我把你妈和你弟的反应,看得清清楚楚。他们愤怒,不是因为我伤了你的心,而是因为我让他们丢了面子,因为我这个提款机,不听话了。”
“而你呢,周毅?”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从头到尾,你都在指责我,指责我不该把事情闹大,指责我让你难堪。你有没有一秒钟,是站在我的立场上,为我考虑过的?”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所以,就这样吧。”我转身,走向卧室,“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了。协议,明天我的律师会联系你。”
我关上卧室的门,将他所有的懊悔和挽留,都隔绝在了门外。
躺在床上,我没有一丝睡意。
我知道,这只是开始。
以婆婆的性格,和周毅的懦弱,这场离婚,不会那么顺利。
但我不怕。
当一个女人,决定不再为难自己时,她就变得无所畏惧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我的世界就炸了锅。
先是婆婆,她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我们店的电话,一大早就打了进来。
接电话的是小莉,婆婆在电话里破口大骂,说我是白眼狼,是狐-狸-精,要败光他们周家的家产。
小莉被骂得莫名其妙,委屈得直掉眼泪。
我拿过电话,冷冷地说:“妈,您要是再这样骚扰我的员工,影响我做生意,我就报警了。”
“你敢!”
“您看我敢不敢。”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然后把店里的座机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紧接着,周毅单位的领导给我打了电话,旁敲侧击地劝我,夫妻之间要和睦,不要因为一点小事就闹离婚,影响不好。
我这才知道,周毅竟然恶人先告状,跑到单位去卖惨,说我嫌贫爱富,要抛弃他。
我差点气笑了。
我直接跟那位领导说:“领导,这是我们的家事,具体情况很复杂。如果您想了解,我可以把我们家的账本,还有我律师整理的材料给您送一份过去。您看看,到底是谁在无理取闹。”
那位领导一听,立刻打着哈哈把电话挂了。
最让我没想到的,是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七大姑八大姨,轮番上阵,给我发微信,打电话。
中心思想就一个:劝和不劝分。
“微微啊,夫妻哪有不吵架的,床头吵架床尾和。”
“周毅是个好孩子,就是孝顺了点,你多担待。”
“你一个女人,离了婚,以后不好找的。还是原配的好。”
我看着这些信息,只觉得荒谬又可笑。
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一味地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对我指手画脚。
我没有回复,直接开启了手机免打扰模式。
这个世界,终于清静了。
下午,陈静来了。
她带来了离婚协议,还有一沓厚厚的资料。
“都准备好了。”她把文件放在桌上,“周毅那边,我已经发了律师函。他要是不肯协议离婚,我们就直接起诉。放心,婚前财产公证在那儿,你的店和你的个人存款,他一分钱都别想拿到。至于婚后共同财产,那套房子,我们一人一半。车子归他,他补差价给你。我算过了,我们不亏。”
我点点头:“辛苦你了。”
“跟我客气什么。”她喝了口我给她泡的柠檬水,“不过,他家要是再来闹,你别心软,直接录音录像,保留证据。法庭上,这些都是对我们有利的。”
我记下了。
送走陈静,我一个人在店里坐了很久。
看着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我有些恍惚。
这才几天,我却感觉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那个曾经为了家庭和睦,处处忍让的林微,好像已经死了。
现在的我,冷静,理智,甚至有点冷酷。
我不知道这样的改变是好是坏。
但我知道,我再也不想回到过去了。
周毅最终还是妥协了。
或许是律师函起了作用,或许是他单位领导的压力,又或许是,他终于意识到,我是铁了心要离,再闹下去,只会让他更难堪。
他给我打电话,声音疲惫。
“林微,我同意离婚。按你说的办。”
“好。”
“但是,我有个条件。”
我心里冷笑,就知道他没那么干脆。
“你说。”
“能不能……不把事情闹得那么难看?我们……好聚好散。”
“我从来没想过要闹得难看。”我说,“是你们一直在逼我。”
“我知道,是我妈他们……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让他们打扰你了。”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微微,我们……真的没有可能了吗?”
“没有了。”我回答得斩钉截铁。
电话那头,是他长长的,带着绝望的叹息。
我们约在了一周后,还是那个民政局。
这一次,没有周凯,也没有婆婆。
只有我和他。
我们全程没有交流,像两个陌生人一样,排队,填表,签字,按手印。
当工作人员把那本红色的离婚证递到我手上时,我的心,异常平静。
没有解脱的狂喜,也没有想象中的悲伤。
就像是,完成了一件早就该做的事情。
走出民政局,阳光有些刺眼。
周毅站在台阶下,看着我。
“微微。”
“嗯?”
“对不起。”
他说。
这是我等了很久,却已经不再需要的一句话。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八年,也怨了很久的男人。
“周毅,祝你以后,找到一个真正‘识大体’的妻子。”
说完,我转身,向着我的车走去。
我没有回头。
因为我知道,我人生的新篇章,从这一刻起,才刚刚开始。
离婚后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要平静,也更精彩。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我的烘焙事业里。
我研发了新的甜品系列,在网上做推广,生意越来越好。
我甚至盘下了隔壁的店铺,准备开一家分店。
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但内心却无比充实。
我的父母来看过我几次,看到我状态很好,也就放心了。
我妈拉着我的手,心疼地说:“瘦了。”
我笑着说:“这是精干。”
陈静成了我店里的常客,隔三差五就来“视察工作”,顺便蹭吃蹭喝。
她说,我现在的状态,是她见过最好的。
“眼睛里有光,脸上带着笑,浑身都散发着‘老娘自己就能过得很好’的强大气场。”
我确实过得很好。
我报了瑜伽班,每周去上两节课。
我开始学插花,把店里和家里都点缀得生机勃勃。
我甚至计划着,等分店稳定下来,就给自己放个长假,去欧洲,去那些我一直想去的烘焙圣地,看一看。
至于周毅他们一家,我再也没有听到过他们的消息。
陈静说,他们搬家了。
房子卖了,周毅拿了他那一半的钱,带着他爸妈和弟弟,离开了这个城市。
听说,是因为在这里,他的名声已经不太好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给一个三层的婚礼蛋糕做最后的裱花。
我的手很稳,心也很静。
那些人,那些事,都已经成了过去式。
就像做坏了的蛋糕胚,扔掉,就不可惜。
婚礼蛋糕的顶端,我用糖霜做了一对白天鹅,它们优雅地交颈而立,姿态亲昵。
新娘来取蛋糕的时候,看到成品,惊喜地捂住了嘴。
“林小姐,太美了!比我想象的还要美!”
我笑着说:“祝您新婚快乐,永远幸福。”
她走后,店里的小莉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羡慕地说:“林姐,你做的蛋糕,能给人带来幸福呢。”
我看着窗外,午后的阳光,温暖而明亮。
我笑了。
是啊。
能亲手创造甜蜜和幸福,并且,把这份幸福,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
这感觉,真好。
全部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