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9月里的一天,重庆璧山的雨没有停,厂区门口两张招聘海报亮得刺眼,而旁边的查封通告被雨水打湿,这种强烈的反差像把放大镜,照出一个品牌由巅峰到废墟的全过程。
我站在众泰路,那座曾经能叫出名号的“精神雕塑”仍然矗立,雕塑下是荒地、是裸露零件、是锈迹斑斑的铁架子,空气里还带着塑料箱被泡软后的纸浆味道,这种现场感让人难以平静。
时间回拨到2016年,那个时候的众泰一如既往地在三四线市场快速扩张,年销以33万辆为标志性成绩,曾被戏称像拿着照妖镜照豪车设计的“摸样牌匾”,地方经销商乐得合不拢嘴。
转眼到了2020年之后,事情就像崩盘的扑克牌,一张接一张倒下;销量断崖,资金链出现裂缝,从2019年算起,公司连续六年巨额亏损,累计损失数字已超过250亿元,到了2025年上半年,资产负债率接近97%,母公司股东权益仅剩几百万级别,整车业务因没钱复产而停摆,这些冷冰冰的数据和厂区的零件坟场形成对照,刺痛感直接而具体。
9月16日的夜里,司法程序又往前推进一步,法院对一家破产资产账户持有的33472.355万股实现司法轮候冻结,冻结期至2028年9月15日,这是一笔实打实的股权被钉死的操作,而控股陈列的一揽子拍卖也并未见有人接盘,拍卖数次流拍后,生产线被法院强制拆除,9月15日前必须完成全部腾退,这个时间点像个句号,却又像个未完的省略号。
我在厂内见到的一隅,一堆堆包装完好的安全带预拉伸装置被雨泡软,纸箱边缘塌陷,供应商的标签还清晰可见;另一侧,印有众泰LOGO的铁架子上写着“右后门外板66”,但实际上空无一物,这些细节呈现出一种慢动作的荒凉,像电影里故意拉长的镜头,让人看清每一个螺丝被遗弃的样子。
有人问我,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我也自问自答:模式靠模仿而非技术积累,早期的快速复制带来销量和面子,换来的是短期现金流,但长期看,它像个无底洞——新能源汽车时代来临,它连核心电驱、电控的根基都没有,竞争中只能被挤出赛道。
换个角度看,这里也有新的“进场者”——今年8月刚成立的博源电驱动(重庆)和豪能传动入驻同一园区,招聘广告大字报式地贴在门口,人群在上午聚集面试,厂房一边是拆迁腾退,一边是面试队伍排成小队,这种“旧主人离场,新租户试探式入驻”的画面,既现实又带一点荒诞感。
我与来应聘的年轻人有过简短对话,他说“听说这里以前是做车的,现在招电驱,我们都觉得有戏”,他说完笑了,但眼神里带着不确定,这种个体的求生本能说明产业落差并非抽象,它在人们的饭碗上留下痕迹。
法院的查封公告落款为8月4日,紧接着是拍卖流拍、强制拆除的宣告,时间链条清晰,法律动作与市场冷漠形成共振,资产被实物化拍卖未果,说明市场并不接受这些被裁切下的残骸——或许因为这些资产的技术含量低,或许因为重建成本高,或许买家怕接盘后背负隐形债务。
细观厂区,零部件堆场像墓地,方向盘、座椅、碳罐总成、后制动软管散落堆放,供应商名录印在箱子上,这些名字来自长三角、浙江、宁波等地,供应链网络曾被迅速拉伸到全国,现在却像一张被扯断的渔网,网眼里掉出的是一只只中小配套企业的生意。
有人对我说,众泰被称为“山寨车鼻祖”,那是既有嘲讽也是敬业度的一面镜子,早年靠仿制收割市场,但这种模式本身是带刺的玫瑰,开得快、谢得也快,缺乏研发积累的企业,在产业转型期很难自救。
在财务层面,2019年开始的连续亏损并非一个季节的波动,它如同慢性病,逐步蚕食公司的抵抗力,到了2025年上半年,资产负债率高达97.28%,这种数字不是惊吓,而是宣判,经营的脆弱性被数据明码标出。
我问一位前员工,他低声说“几乎从2023年就停产了,偶有一点零散活,更多是清点库存”,他说的时候手指无意识拨弄着口袋里的一张旧员工卡,卡角磨损,像是一段职业记忆被物化,这类破绽式细节多了就真实了。
另一个点是地方政府与资本的互动,金帝股份在9月公告,其通过参投设立博源重庆,规划数亿元投资并签订地方政府项目合同,采用“先租后建”策略,这里我们看见了地方招商与产业承接的路径,旧厂房被再利用,一方面是资源盘活,另一方面也揭示出产业升级不是自发完成,它需要新资本、新技术和新劳动力共同推动,而这中间的空档期,往往是“工人们面试、拍卖流拍、设备生锈”的事实。
再说一点,不是所有拍卖流拍都因为市场冷漠,有时候是买方在等价更透明时机,或担心凑不到完整产权,或害怕接手后陷入连带法律责任,司法拍卖后的拆除,看上去像是程序性的冷酷,但背后反映的是资产处置的复杂性——有账的放大,没账的灰色。
看厂区那面墙上还留着“工程竣工标志牌”,写着项目的设计寿命50年,这句实在讽刺——当年设计的长寿期待,在现实里消耗殆尽,留下的只是日期,一行行厂牌、一张张供应商标签,像证据一样供人辨认。
我不是要煽情,也不想简单地批判某一方,这场产业致命伤有多方面原因——商业模式的短视、技术积累的缺位、资金链的断裂、司法流程的冷静——这些因素在时间线上交织,形成了一个不可逆的走向。
最终的悬念在于:这些被拆解的生产线、被拍卖的资产,会被谁接手,又如何在新旧之间实现真正的转型,还是仅仅被改作仓储、厂房再租,这关系到地方就业、供应链存续以及那些仍背着希望来面试的年轻人未来。
这个决定看起来理性,但情绪从不买账。厂区的铁架子和招聘海报并列出现,证明一个事实——产业转换不是瞬间,它像一场消耗战,失败者早早露出残影,新的玩家还在学走路。
我在离开时回头看那座雕塑,它还高耸,像某种旧日的誓言,而地面上则是一摞摞写着零件名称的箱子,它们的标签映着雨水,慢慢变淡,这是一个时间的证词,也是一道考题,留给产业、资本和监管去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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