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离婚协议书,薄薄的两页纸,在我手里却沉得像块铅。
张兰就坐在我对面,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我签下自己名字的最后一笔,把笔轻轻放在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这声音,像是在我们二十年的婚姻上,敲下了一枚终止的印章。
然后我撑着桌子,慢慢站起来,拿起靠在墙边的手杖,一步一步,朝民政局的大门走去。
身后,没有传来张兰的一句挽留。
门外阳光刺眼,一辆黑得发亮的劳斯莱斯,正静静地停在路边。车门开了,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快步走下来,恭敬地接过我手里的手杖,扶着我,打开了后座那扇厚重的车门。
我坐进去时,回头看了一眼。
张兰正好走出来,她愣在台阶上,像一尊石化的雕像,死死地盯着这辆车,还有车边的我。
她的脸上,写满了震惊、迷茫,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悔意。
第一章 尘埃
三年前那场事故,像一把生锈的钝刀,锯断了我的右腿,也锯开了我原本平静的生活。
我叫李卫东,今年四十八,是个木匠。
不是那种在工地上敲敲打打的木匠,我是做细木工的,专门修复古董家具,跟木头打了一辈子交道。年轻时在厂里跟着老师傅学手艺,后来厂子倒了,我就自己开了个小作坊。
手艺这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靠着一把刻刀,一双眼睛,我在这个城市里扎下了根,买了房,娶了张兰,生了女儿瑶瑶。
日子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一直很安稳,像我刨出来的木花,带着一股踏实的清香。
出事那天,是给一个大客户修复一套明代的黄花梨圈椅。一块沉重的紫檀木料从架子上滑了下来,不偏不倚,砸在了我的腿上。
等我从医院醒来,右腿膝盖以下,就只剩下空荡荡的裤管了。
那段日子,天是灰的。
我像一棵被拦腰砍断的老树,倒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感觉自己的人生也跟着那条腿一起,被截掉了。
张兰一开始是尽心尽力的。她给我擦身,喂饭,端屎端尿,红着眼睛劝我:“卫东,没事的,腿没了,人还在就行。我跟瑶瑶都在呢。”
我信了。
我以为,夫妻嘛,不就是风雨同舟,相濡以沫。
可日子一长,那份同情和责任,就像水一样,被现实的沙土一点点吸干了。
我的作坊关了。没了收入,家里的开销全靠张兰在超市当收银员那点微薄的工资。以前她总爱买些新衣服,烫个新发型,现在连买根口红都要犹豫半天。
家里的气氛也变了。
以前,我收工回家,她总会笑着迎上来,问我今天做了什么好活儿。现在,她下班回来,脸上总是挂着一层化不开的疲惫。看到我坐在轮椅上,眼神里总有一闪而过的烦躁。
我们开始吵架。
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李卫东,你就不能把假肢穿上,自己挪一下吗?天天让我扶,我这腰都快断了!”
“药又吃完了?上个月不是刚买的吗?这玩意儿怎么比黄金还贵!”
“你看人家王姐的老公,都升科长了,上个星期又换了新车。我呢?我图了你什么?图你是个残废吗?”
话,像刀子一样。
一开始我还跟她争,跟她讲道理,说等我适应了假肢,就能重新把作坊开起来。
后来,我懒得争了。
我只是沉默地听着,心一点点冷下去,像冬天里熄了火的炉子。
我开始拼了命地练习使用假肢。那玩意儿又冷又硬,像个刑具。每走一步,残肢的接口处都钻心地疼。汗水浸透了衣服,有时候半夜疼得睡不着,我就一个人坐在客厅的黑暗里,望着窗外。
窗外是别人的万家灯火,而我的那盏灯,好像快要灭了。
女儿瑶瑶在读大学,一个月才回来一次。她是我唯一的慰藉。她会陪我说话,给我讲学校里的趣事,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会刺痛我的话题。
可我看得出来,她不开心。家里的低气压,也同样压在了这个孩子身上。
压垮骆驼的,是最后一根稻草。
那天,张兰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小姨子张莉,带着她刚交的男朋友来家里吃饭。
那男的开着一辆宝马,一进门就上下打量着我们家这套老旧的房子,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饭桌上,张莉一个劲儿地炫耀她男朋友的公司有多大,生意有多好。
张兰陪着笑,不停地给他们夹菜,那副样子,有点卑微。
吃到一半,我去卫生间。因为假肢不方便,动作慢了点。出来的时候,正好听见张莉在客厅里压低了声音对张兰说:
“姐,不是我说你。你看你现在过得这叫什么日子?李卫东现在就是个废人,拖累你一辈子。你还年轻,长得又不差,何必呢?”
我听见张兰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我心上。
“我能怎么办?瑶瑶都这么大了。”
“这有什么?离了呗!你看看我,找个有本事的男人,不比守着个残废强?姐夫这手艺,以前是值钱,可现在他连家伙都拿不稳了,还能干啥?”
我没有走出去。
我扶着墙,退回了卫生间,关上门。
镜子里,是我苍白憔悴的脸,鬓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上了白霜。
那一刻,我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不是不爱了,是她的爱,被生活磨没了。她想要的,我给不了了。
那顿饭后,我主动跟张兰提了离婚。
她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
她没有挽留,只是说:“房子归我,存款一人一半。瑶瑶的生活费,我也会出。”
我点了点头,说:“好。但我有个条件,这事儿先别告诉瑶瑶,等她毕业了再说。”
她答应了。
于是,就有了开头民政局的那一幕。
我不是没有痛。二十年的夫妻,说散就散,心就像被掏空了一块。
但我更明白,一棵快要枯死的树,留不住想要飞走的鸟。
强留,只会让彼此都更痛苦。
放手,至少,能保留最后一点体面。
第二章 手艺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路上,将城市的喧嚣隔绝在外。
开车的年轻人叫陈宇,是我最小的徒弟。
“师傅,都办妥了?”他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关切。
我“嗯”了一声,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上,闭上了眼睛。
脑子里,还是张兰最后那个震惊的眼神。
她大概以为,我离开她,就会潦倒街头,穷困潦倒吧。
她不知道,我这双手,虽然拿不稳重物了,但拿起刻刀,依然稳如磐石。
我的腿废了,可我的手艺,没废。
陈宇是我七年前收的徒弟。那时候他还是个毛头小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家里托人送到我这儿来学手艺。
这孩子,有灵气,也肯吃苦。别人觉得枯燥的磨刀、识木、练基本功,他一练就是一天,从不叫苦。
我把我会的,倾囊相授。
三年前我出事,作坊关门,徒弟们都散了,各自谋生去了。只有陈宇,隔三差五就往医院跑,给我送饭,陪我聊天。
后来他跟几个朋友合伙,开了家高端定制家具公司,专门给那些有钱人做中式家具。
他来找我,想请我去做技术总监。
我拒绝了。
我说:“小宇,你看我这样子,去了不是给你添乱吗?”
陈宇眼圈红了,他说:“师傅,您教我的那些东西,是无价之G。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我那公司,随时给您留着位置。您什么时候想来,什么时候来。”
他没再劝我,但每个月都会给我卡里打一笔钱,名义上是“技术顾问费”。
我推辞不过,只能收下。心里想着,这钱,就当是替他存着,以后他有需要,我再还给他。
半年前,我能拄着拐杖慢慢行走后,陈宇又来了。
这次,他不是请我出山,而是给我送来了一堆“破烂”。
那是一些残破的古代木雕构件,有窗棂,有斗拱,有花板,很多都已经腐朽不堪,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师傅,”他说,“我从乡下收了一批老宅子的木料,这些都是拆下来的。扔了可惜,想请您看看,哪些还有救。”
我戴上老花镜,拿起一块雕着麒麟的花板,用手指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木头是有生命的。它的纹理,它的气味,它在刻刀下发出的细微声响,都像是在跟我对话。
我让陈宇在郊区给我租了个小院子,把这些木料都搬了过去。
我把自己关在院子里,每天从早到晚,就是跟这些老木头打交道。
清洗,晾干,拼接,修补……
我的腿不方便,很多活儿干起来比以前吃力百倍。有时候为了修补一个细节,我要趴在地上好几个小时。
但我不觉得累。
当我把一块朽木,重新变成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时,那种满足感,比什么都重要。
我找回了我的魂。
陈宇的公司,因为有了这些独一无二的修复构件作为点缀,名声大噪。很多富豪、收藏家都慕名而来,订单接到手软。
陈宇把公司一半的股份,硬塞给了我。
他说:“师傅,这家公司,本来就该是您的。”
我没要股份,但我开始以技术入股的方式,跟他合作。我负责修复和设计,他负责经营和销售。
这辆劳斯莱斯,是公司为了方便接送重要客户买的。
今天,陈宇知道我要办离婚手续,特地开着车来接我,怕我一个人,心里难受。
这孩子,心细。
车子停在了郊区那个小院门口。
陈宇扶我下车,说:“师傅,我让阿姨给您炖了汤,您进去趁热喝。公司还有事,我先走了,晚上再来看您。”
我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路上开车慢点。”
走进院子,一股淡淡的木香扑面而来。
院子里堆着各种木料,工作台上,还放着我昨天做到一半的活儿。
那是一扇修复中的清代隔扇,上面的“渔樵耕读”人物雕刻,已经修复了大半,栩栩如生。
我走到工作台前,拿起刻刀,轻轻地,在“读”的那个书生脸上,刻下最后一笔。
书生的眉眼,瞬间有了神采,仿佛活了过来。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张兰,你看。
我的腿是废了。
但我李卫东,还没废。
第三章 涟漪
离婚的事,我没跟女儿瑶瑶说。
我想等她放暑假回来,找个合适的机会,当面告诉她。
没想到,张兰比我沉不住气。
办完手续的第三天,瑶瑶就给我打来了电话。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爸,你跟我妈……是不是离婚了?”
我的心一沉,知道肯定是张兰跟她说了。
我叹了口气,说:“瑶瑶,这事儿……是爸不好。”
“到底怎么回事?我妈在电话里哭得稀里哗啦的,说你……说你在外面有人了!爸,这是真的吗?”
我愣住了。
外面有人?
我一个瘸腿的老头子,天天守着一堆烂木头,哪来的人?
我苦笑了一下,说:“瑶瑶,你别听瞎说。我跟,是性格不合,和平分手的。”
“和平分手?”瑶瑶的声音拔高了,“和平分手,我妈会说你一出民政局,就被一个开劳斯莱斯的年轻女人接走了?爸,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那天陈宇来接我,被张兰看到了。她大概是把我那徒弟,当成了什么年轻女人。
这想象力,真是……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女儿解释。
说那是个男的?是我徒弟?车是公司的?
她会信吗?
在张兰的哭诉面前,我的解释,恐怕只会显得苍白无力。
我沉默了片刻,说:“瑶瑶,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等你放假回来,爸当面跟你解释,好吗?”
“还有什么好解释的!”瑶瑶在那头喊道,“我不想听!我没有你这样的爸爸!”
说完,她“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我心里堵得难受。
张兰,张兰。
我们夫妻一场,就算缘分尽了,你又何必这样,在女儿面前诋毁我?
难道把我踩进泥里,你就能过得心安理得吗?
那几天,我心里烦闷,干活也提不起精神。
陈宇看出来了,问我怎么了。
我把事情跟他一说,他气得一拍桌子。
“师娘她怎么能这样!无中生有!师傅,我去找瑶瑶解释清楚!”
我拉住他,摇了摇头:“算了。她现在正在气头上,你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等她冷静冷静再说吧。”
这件事,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生活,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很快,我离婚的消息,就在亲戚朋友间传开了。
版本,自然是张兰那个版本。
说我李卫东,一残疾就变了心,攀上了高枝,找了个有钱的,抛弃了二十年的糟糠之妻。
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以前那些称兄道弟的朋友,见到我都绕着走。
几个远房亲戚,还特地打电话来“教育”我,说我忘恩负义,不是个东西。
我没有辩解。
懂我的人,无需解释。不懂我的人,何必解释。
只是,心里总归是有些凄凉。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莫过于此。
唯一让我欣慰的,是我的老邻居,王大爷。
王大爷是我以前住那个小区的邻居,退休前是个中学老师,为人正直。
他听说了风言风语,特地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找到我这个郊区的小院。
一进门,他看见我院子里的那些木料和工具,什么都明白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卫东,别往心里去。嘴长在别人身上,日子是自己过的。你这手艺,走到哪儿都饿不着。好好干,别让人看扁了。”
我眼圈一热,给王大爷泡了杯茶。
“王叔,谢谢您。”
“谢啥。”王大爷喝了口茶,说,“你啊,就是太老实。受了委屈,也不知道为自己辩解一句。不过也好,时间长了,大家自然知道谁是谁非。”
送走王大爷,我心里敞亮了不少。
是啊,日子是自己过的。
我何必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和事,乱了自己的心。
我重新拿起刻刀,沉浸在我的木头世界里。
外面的风风雨雨,就随它去吧。
我只知道,我手里的这把刀,刻得出花鸟鱼虫,也刻得出我李卫东的骨气。
第四章 真相
暑假,瑶瑶还是回来了。
她没有回原来的家,也没有来我这里。她住到了她小姨张莉家。
是陈宇告诉我的。他一直悄悄关心着瑶瑶的动向。
“师傅,要不……我把车开到瑶瑶面前,跟她解释清楚?”陈宇提议道。
我摇了摇头。
解铃还须系铃人。
这件事,必须由我,或者由张兰,亲口告诉她真相。
否则,心里的疙瘩,永远解不开。
我给瑶瑶发了条短信,约她出来见个面。
她回了两个字:没空。
我没有再勉强她。我知道,这孩子心里有气。
我只能等。
等一个机会。
机会,很快就来了。
张莉的男朋友,那个开宝马的男人,要给自己的新别墅定制一套红木家具。
张莉到处打听,最后找到了陈宇的公司。
因为陈宇公司的名气,在圈子里已经很大了。他们的作品,不仅用料考究,而且设计独特,尤其是那些用老构件修复点缀的细节,更是独一无二。
陈宇接到这单生意,第一时间就告诉了我。
我心里一动,说:“小宇,这单生意,你让张莉带着瑶瑶,一起来我这里谈。”
陈宇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用意,点了点头。
几天后,张莉开着她男朋友的宝马,带着瑶瑶,来到了我的小院。
那天,我特意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把院子也收拾得整整齐齐。
车子停在门口,张莉和瑶瑶从车上下来。
当她们看到这个清幽雅致的院子,以及院子里那些巧夺天工的木雕时,都愣住了。
尤其是瑶瑶,她张着小嘴,一脸的不敢相信。
“爸……这里是……”
我拄着手杖,从屋里走出来,笑了笑:“一个朋友的工作室,我在这里帮帮忙。”
张莉的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她显然没想到,她那个“残废”的前姐夫,会在这种地方。
陈宇适时地走了出来,热情地招呼道:“张女士,瑶瑶,快请进。”
看到陈宇,瑶瑶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她指着陈宇,又指着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张莉也认出了陈宇,她见过陈宇开着劳斯莱斯去接过我。
她的脸色,比瑶瑶还精彩。
陈宇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笑着说:“这位是我的师傅,李卫东。我们公司所有的核心设计和修复工艺,都出自李师傅之手。李师傅,这位是客户张女士,想定制一套家具。”
我点了点头,对张莉说:“坐吧,想做什么样的,可以聊聊。”
张莉的表情,像吞了只苍蝇一样难受。
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要仰仗的,竟然是她一直看不起的前姐夫。
瑶瑶站在一旁,看看我,又看看陈宇,再看看这个院子,脑子显然已经不够用了。
我没有急着解释。
我带着她们参观了我的工作室。
我给她们讲每一件作品背后的故事,讲那些朽木,是如何在我手里,重获新生的。
我拿起刻刀,当着她们的面,在一块小叶紫檀的木料上,雕了一朵小小的莲花。
刀锋过处,木屑纷飞。
我的手,沉稳而有力。
我的眼神,专注而宁静。
那一刻,我不再是一个残疾人,我是一个匠人。
一个用双手,创造美的匠人。
瑶瑶看得入了迷。
她从小就知道我手艺好,但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这份手艺背后所蕴含的力量和尊严。
参观完,我们回到客厅喝茶。
瑶瑶终于忍不住了,她看着我,眼圈红了。
“爸,那天……开劳斯莱斯接你的,是他?”她指了指陈宇。
我点了点头。
“那辆车……还有这家公司……”
陈宇开口了,他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瑶瑶。
从他如何拜我为师,到我如何倾囊相授。从我出事后,他如何想报答我,到我们如何合作,把这家公司做起来。
他讲得很平静,但瑶瑶听得泪流满面。
真相,终于大白。
原来,她的父亲,没有背叛家庭,没有抛弃妻子。
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在废墟之上,重新建立起了自己的世界。
一个充满了尊严和价值的世界。
张莉坐在一旁,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大概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瑶瑶扑到我怀里,放声大哭。
“爸,对不起!对不起!我错怪你了!”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心里五味杂陈。
我轻声说:“傻孩子,不怪你。是爸……没早点告诉你。”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都烟消云散了。
有女儿的理解,就够了。
第五章 对话
瑶瑶留了下来。
她没有再回小姨家,而是搬进了我的小院,说要陪我。
张莉灰溜溜地走了,那单家具的生意,她也没脸再提。
女儿的到来,让这个清冷的院子,一下子充满了生气。
她会帮我打扫卫生,给我做饭,还会饶有兴致地看我干活,听我讲那些木头的故事。
我们父女俩,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亲近过。
一天晚上,吃过晚饭,瑶瑶坐在我对面,犹豫了很久,才开口。
“爸,你……还恨我妈吗?”
我正在擦拭我的工具,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恨吗?
也谈不上。
只是觉得,有些遗憾,有些心寒。
我摇了摇头,说:“不恨。……她也不容易。”
一个女人,守着一个残废的丈夫,看不到希望。那种绝望和压力,不是谁都能承受的。
她选择离开,从她的角度来说,或许并没有错。
只是,她用的方式,太伤人了。
瑶瑶低着头,小声说:“我妈她……她后悔了。”
我没有说话。
瑶瑶继续说:“那天我回去拿东西,她跟我聊了很久。她哭了,说她不知道你背后做了这么多事。她以为你……你真的自暴自弃了。她说,她是被我小姨她们说得动了心,一时糊涂。”
“她说,她最对不起的,就是在背后那么说你,让你受了委屈。”
我放下手里的工具,叹了口气。
“都过去了,瑶瑶。我跟,已经是两条路上的人了。往前看吧。”
我不想再纠缠于过去的对错。
那就像一团乱麻,越扯越乱。
不如,快刀斩乱麻。
过了几天,张兰给我打来了电话。
这是我们离婚后,她第一次主动联系我。
电话那头,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怯意。
“卫东,我……我能见见你吗?”
我沉默了片刻,说:“好。你来我这儿吧。”
地址,瑶瑶已经告诉她了。
第二天下午,她来了。
她穿了一件素色的连衣裙,没有化妆,显得有些憔EMI。
她站在院子门口,看着院子里的一切,眼神复杂。
我正在一张新的工作台上打磨一块木料。这张工作台,是我特意为自己设计的,高度和角度,都正好适合我坐着轮椅操作。
她走进来,在我面前站定,欲言又止。
我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只是淡淡地说:“坐吧。”
瑶瑶端了杯水出来,放在她面前,然后悄悄地退回了屋里,把空间留给了我们。
沉默。
长久的沉默。
只有砂纸摩擦木头的“沙沙”声。
最终,还是她先开了口。
“卫东,对不起。”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
“我不该……不该那么说你。是我鬼迷心窍,听信了别人的话,伤了你的心。”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看着她。
她的眼圈红了。
我发现,这才短短几个月,她好像老了好几岁。眼角的皱纹,深了许多。
我说:“事情已经过去了。”
“过不去!”她激动起来,“卫东,我……我后悔了!我们复婚好不好?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好过日子。”
我看着她,心里很平静。
像一潭古井,再也起不了波澜。
我摇了摇头。
“张兰,回不去了。”
“为什么?”她眼里的泪水,终于掉了下来,“是因为我嫌弃你残疾吗?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会好好照顾你,一辈子!”
“不是因为这个。”我平静地说,“张兰,你没有错。你只是想要一种更好的生活,这无可厚非。”
“我错就错在,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没能给你那种生活。而你错就错在,你不相信我,能靠我自己,重新站起来。”
我指了指我的腿。
“它断了,是接不回去了。就像我们之间的信任,碎了,也就粘不起来了。”
“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的话,很残忍。
但我必须说清楚。
我不想再给她任何幻想,也不想再让自己,陷入过去的泥潭。
她愣愣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她捂着脸,蹲在地上,无声地痛哭起来。
我没有去安慰她。
有些路,是她自己选的。
有些苦,也必须她自己去尝。
第六章 木已成舟
张兰哭了很久,最后是瑶瑶把她扶进屋里休息的。
等她情绪平复下来,我让陈宇开车送她回去。
她走的时候,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不舍。
我知道,我们之间,是真的结束了。
就像一块被劈开的木头,无论用多好的胶水,都无法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裂痕,永远都在。
瑶瑶送完她妈妈回来,情绪很低落。
她坐在我身边,轻声问:“爸,你真的……一点机会都不给我妈了吗?”
我摸了摸她的头,说:“瑶瑶,这不是给不给机会的问题。是我们的心,已经走不到一起了。就算勉强在一起,也只会互相折磨。”
“想要的,是一个能让她在亲戚朋友面前抬得起头的丈夫。而我想要的,只是一个能在我最落魄的时候,依然能牵着我的手,对我说‘别怕,有我呢’的妻子。”
“我们,都给不了对方想要的东西了。”
瑶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父母离婚,是件很残忍的事。
但我不想骗她。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么无奈。
这件事之后,张兰没有再来找过我。
我听瑶瑶说,她把原来的房子卖了,换了一套小一点的,剩下的钱,她存了起来。她在超市的工作也辞了,找了个家政公司,做起了钟点工。
她说,她不想再靠别人,要靠自己的双手挣钱。
我听了,心里也有些感慨。
或许,这次的打击,对她来说,也未必是件坏事。
至少,她开始明白了,真正的安全感,不是来自于男人,而是来自于自己。
我的生活,则完全走上了正轨。
陈宇的公司越做越大,我的名气也越来越响。
很多人都想拜我为师,陈宇帮我筛选了几个踏实肯干的年轻人,我开始带徒弟。
我把我的手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们。
我告诉他们,做木工,先要做人。
心要正,手才能稳。
不能有丝毫的取巧和浮躁。
对木头,要有敬畏之心。
因为每一块木头,都有它的生命和故事。我们的工作,就是去读懂它,然后用我们的手,赋予它新的生命。
我的小院,也成了附近有名的“李氏木工坊”。
每天,院子里都充满了刨木头的声音,和年轻人爽朗的笑声。
我坐在轮椅上,看着他们,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那种感觉,很踏实,很满足。
我的腿,虽然还是不方便,但我已经完全习惯了。
我甚至觉得,这场灾难,对我来说,或许是一种成全。
它让我失去了行走的能力,却也让我沉下心来,真正看清了自己,看清了生活,也看清了人心。
它让我明白,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于他拥有多少,而在于他能创造多少。
一个人的尊严,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挣的。
第七章 新生
一晃,两年过去了。
瑶瑶大学毕业,考上了本市的研究生。
她没有选择住在学校,而是继续住在我这个小院里。
她说,她喜欢这里的木香,喜欢这里的安静。
我知道,她是放心不下我。
这两年,瑶瑶成了我和张兰之间的桥梁。
她会定期去看望张兰,陪她吃饭,聊天。也会把张兰的近况,告诉我。
我听说,张兰做钟点工,做得很不错。因为她手脚麻利,人也实在,很多老客户都点名要她。她还利用空余时间,去学了电脑,考了营养师证。
她的生活,虽然不富裕,但很充实。
脸上,也重新有了笑容。
我为她感到高兴。
我们虽然做不成夫妻了,但我依然希望她能过得好。
瑶瑶研究生开学那天,我跟张兰,在离婚后,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吃了一顿饭。
地点是瑶瑶选的,一家很安静的家常菜馆。
张兰看上去比两年前精神多了。她穿了件得体的衬衫,头发也打理得很整齐。
我们之间,没有了尴尬,也没有了怨恨。
就像两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我们聊瑶瑶的学业,聊各自的工作,聊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
吃饭的时候,张兰很自然地,把我喜欢吃的菜,夹到了我的碗里。
我愣了一下,说了声“谢谢”。
她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说:“习惯了。”
是啊,二十年的夫妻,有些习惯,是刻在骨子里的。
只是,习惯还在,感情,却已经不在了。
吃完饭,我们一起送瑶瑶去学校。
在校门口,瑶瑶一手挽着我,一手挽着张兰,笑得很开心。
她说:“爸,妈,我们拍张合照吧。”
我跟张兰对视了一眼,都点了点头。
我们站在学校的大门前,瑶瑶站在我们中间。
阳光下,我们三个人,都笑得很灿烂。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
婚姻的形式不在了,但家的内核,还在。
我们依然是瑶瑶的父母,依然会共同爱着她,守护着她。
这就够了。
送完瑶瑶,我跟张兰一起往回走。
走到一个路口,我们要分开了。
她要去坐公交车,而陈宇的车,在不远处等我。
她对我说:“卫东,你……保重身体。”
我点了点头:“你也是。”
没有多余的话。
我们转身,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前面,有我的路,有我的事业,有我的新生活。
而她的路,也在她自己的脚下。
我们,都会好好的。
第八章 传承
我的木工坊,现在已经小有名气。
我不再接那些商业化的订单,而是专注于修复古董家具,和培养新一代的年轻匠人。
我觉得,手艺这东西,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不能在我这一代断了。
我把我的作坊,改成了半公益性质的。
我收徒弟,不收学费。
唯一的条件,就是他们学成之后,必须留在这里,免费带三个新的徒弟。
一传十,十传百。
我希望,这门手艺,能像一棵大树,在我这里,开枝散叶,生生不息。
陈宇的公司,已经成了行业的龙头。但他每个星期,还是会雷打不动地,来我这里,帮我干点杂活,跟我聊聊天。
他说,师傅,这个院子,才是他的根。
他走到哪里,都不能忘了根。
我听了,很欣慰。
这个徒弟,我没白收。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满天的星星,也会想起过去。
想起我跟张兰,刚结婚时的甜蜜。
想起瑶瑶出生时,我抱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
想起那场事故,和那段灰暗的日子。
人生,就像我手里的木头。
有光滑的,也有粗糙的。有笔直的,也有弯曲的。
会遇到虫蛀,会遇到腐朽。
但只要你的心还在,你手里的刀还在,你就总有办法,把它雕琢成你想要的样子。
哪怕,它有残缺。
但那份残缺,也会成为它独一无二的纹理,记录着岁月的痕迹。
前几天,王大爷来看我。
他跟我说,他在小区里碰到张兰了。
张兰现在是社区的网格员,每天忙里忙外,帮着邻里街坊解决各种问题,大家对她的评价都很好。
王大爷说:“卫东啊,你看,你们俩,现在都过得挺好。这说明,当初的选择,是对的。”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对与错,又有什么关系呢?
生活,从来都不是一道是非题,而是一道证明题。
需要我们用一辈子的时间,去证明,我们没有白活。
我低头,看了看我的手。
这双手,布满了老茧和伤痕。
但就是这双手,让我一个残疾人,重新站了起来。
让我,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和尊严。
院子里,那几个年轻的徒弟,正在灯下,专心致志地打磨着手里的作品。
他们的脸上,洋溢着专注和热爱。
我看着他们,仿佛看到了希望。
我想,这就够了。
人这一辈子,能做好一件事,传承一门手艺,留下一点东西。
就不算白来这世上一趟。
至于那些爱恨情仇,风花雪月,就让它,随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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