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汽车工业的“出海”大考:风口浪尖上的供应链,何去何从?
“彼出此海,风险与成本,皆为巨石。”
这句古老的智慧,恰如其分地概括了中国汽车及其供应链走向国际市场的双重困境。
一方面,前行的道路布满荆棘,风险和投入高得惊人;另一方面,这又是一条不容回避的必由之路,关乎中国汽车产业能否真正屹立于世界之林。
“出海”困局:钱,钱,钱!
2025年7月21日,上海。
奇瑞汽车的“每季走进优秀供应商”活动,将焦点锁定在“全球化时代,中国供应链如何出海”这一核心议题上。
世界新汽车技术合作生态协会理事长、轩辕同学校长贾可,与来自奥托立夫、耐世特、佛吉亚、保隆、延锋、杰锋、拓普等七家零部件巨头的掌舵者们,围绕这一棘手问题展开了深刻的探讨。
宁波拓普部件的潘孝勇总裁,一语道破天机:“我们产品的硬实力,现在已经不是短板。
真正让我们头疼的,是‘重资产出海’带来的成本暴涨。
国内车企能否同步调整定价策略,‘随行就市’?
这是个巨大的问号。”
他接着补充道,尤其是在巴西、马来西亚这样规模较小的海外工厂,初期爬坡成本高昂,固定资产投入沉重,挑战更是加倍。
杰锋汽车动力的范礼总经理,也道出了同样的忧虑。
他坦承,公司目前尚未在海外设厂,但已在承接欧洲大项目。
尽管最终说服客户在中国生产,但建厂的念头并非没有。
“考察过,计算过,建厂的风险实在太大了。”
他解释说,除了质量风险,海运中断、地缘政治动荡、能源价格飙升等不确定性,根本无法通过保险来规避。
对于体积大、投资相对较小的“泡货”,尚可采取合作模式,以技术输出换取利润,但对于高投资、精密的低电压系统产品,范礼更是直言:“最好不要轻易拿到海外生产。”
他分享了在墨西哥的观察:“企业家们普遍认为,一些复杂制造环节,搬到海外并不合适。
那些技术含量极高、对零件品质要求严苛的产品,确实很少见于海外生产。”
然而,现实却又逼人不得不往前走。
“地缘政治的考量,让我们不得不考虑墨西哥或美国的建厂计划。
不建厂,项目就拿不到。
即便投资巨大、难度重重,也得硬着头皮上。”
范礼的语气里,充满了被现实推着走的无奈。
他直言:“在中国,企业得先做到足够强大,能承受‘内卷’,能赚到钱,才有底气去‘出海’,否则,这趟旅程,或许并不健康。”
“新战场”上的“老兵”与“新锐”
延锋国际汽车饰件的马燕华副总经理,则描绘了另一幅图景。
在塞尔维亚新建的座椅、安全、内饰工厂,目前均处于亏损状态。
“人力成本逐年攀升,每年都在涨10%!”
她无奈地表示。
即使是成熟的工厂,也面临着未来两三年因主机厂业务萎缩而利润下滑的风险。
“我们这些零部件供应商,过去大多是跟着欧美车企进入中国市场,从他们身上学会了运营、工艺、质量管理。”
马燕华感慨道,“如今,昔日‘老师’的优势渐显颓势,我们却要在海外重拾这些,挑战巨大。”
公司内部的纠结显而易见:如何维持盈利工厂的优势?
是否要对亏损工厂“壮士断腕”?
“这还只是个开始,每家企业的情况千差万别,关键在于找准战略,选对产品,携手正确的伙伴。”
上海保隆汽车科技的张祖秋董事长,则是一位“老外海”。
1997年成立的公司,直到2024年,国内业务收入才首次超越海外。
他分享了通过并购实现全球化扩张的经验:2005年在美国的收购,当年即实现盈利,并成为公司利润和现金流的最佳贡献者。
2019年在德国的并购,虽然经历了疫情的挑战,但也在2023年实现了扭亏为盈。
“现在让我们从零开始‘绿地投资’,信心就没有那么足了。”
张祖秋坦言,“目前,海外业务的盈利能力优于国内,国内市场的‘内卷’实在太严重,收入增长难以匹配利润增长。”
他表示,公司正计划进一步加大海外业务的投入,紧随奇瑞等国内车企的出海步伐,拓展全球布局。
国际巨头的“再出海”:机遇还是陷阱?
耐世特汽车系统(苏州)的李军副总裁,则流露出一种“焦虑”。
作为一家中资控股的全球化公司,其全球布局均盈利,但新一轮由中国主机厂引领的出海浪潮,无疑将打破过去数十年构建的产业格局。
“我们这类深耕多年的企业,在面对实力强劲的中国供应链全球化时,挑战前所未有。
如何保持竞争力,持续盈利,是个大问题。”
佛吉亚中国区总裁马川,也面临着类似的困境。
他在中国业务中,已有近七成来自自主品牌。
公司内部已将中国区定位为COEM(中国主机厂)海外业务的主导者。
然而,马川并不认为这是一条坦途。
“欧洲是我们的大本营,但自2019年以来,市场销量不增反减,从1900万辆降至约1600万辆。
中国车企进入欧洲,并非扩大市场蛋糕,而是分食现有份额。”
他分析道,对于佛吉亚而言,这并不意味着总销量增长,因为整体市场并未扩张。
尽管如此,他仍表示必须参与。
“奇瑞视我们为战略供应商,我们也同样看重奇瑞这个中国战略客户。
如果我不做,他人做了,反过来抢占国内业务,怎么办?”
他认为,对佛吉亚这类国际化零部件公司,中国车企出海,能促进中国区与海外业务的协同发展。
奥托立夫全球中国自主品牌副总裁毛莉莉,更是直言不讳。
“大部分欧洲零部件企业,在欧洲市场只能微利经营。
我们70多年的历史,绝不可能不盈利,只是现在挣钱越来越难。”
她坦承,奥托立夫在全球市场占有45%的份额,中国区却拖了后腿,仅占33%。
自主品牌出海,能否弥补这一缺口?
挑战巨大。
“我们不得不‘出海’,否则现有体量难以维系。”
毛莉莉的语气中,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市场整体没有增长,只能通过‘再出海’来争取更多业务。”
她还指出了“双倍资源”的投入困境:过去一个项目,欧洲工厂就能盈利,现在却需要动用中国团队的资源,再由欧洲团队执行一遍,以确保万无一失。
她以一个玩笑比喻,一次合同洽谈,中欧团队需召开超过20次会议,细致梳理107条风险清单。
“业务机会是有的,但我们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只是为了不被淘汰。”
毛莉莉认为,奥托立夫之所以要带动供应链出海,是因为欧洲供应链体系已固化太久。
通过引入国内供应商,扶持其成长,提升竞争力,可以对冲额外成本,实现盈利。
“协同出海”:抱团取暖,还是各自为战?
奇瑞国际公司常务副总经理张升山,回顾了奇瑞20多年的出海历程,从最初的“三催”(催订单、催生产、催款)贸易阶段,到经历钱款收不回、巨额亏损、工厂关闭等一系列“坑”。
他特别提到了2008年与阿根廷、乌拉圭的合资经历,因劳工纠纷和当地规则的不确定性,最终导致工厂关闭,至今仍未完成注销。
“奇瑞的出海,关键在于战略坚定、团队稳定、响应迅速。”
张升山强调,奇瑞的“无内不稳,无外不强”理念,以及尹董事长对国际业务的坚定支持,是其“定海神针”。
他以欧洲市场为例,2019年开始布局,2024年才拿下西班牙工厂,而如今,欧盟对中国电动车加征关税,外部环境已截然不同。
“现在做,难度比当时翻了10倍不止,速度至关重要。”
他坚信“互利共赢”,并提出了“在欧洲,为欧洲”的口号,致力于深耕本地市场。
目前,奇瑞海外员工已达1万名,在欧洲年底将增至1400人,这意味着奇瑞可能成为西班牙最大的企业之一。
“只要方向和产品对了,销售结果自然会水到渠成。”
张升山对欧洲市场的未来充满信心,尤其是在欧洲全面电动化的趋势下,结合奇瑞的全价值链布局,其在该区域的快速增长是可预期的。
“供应链抱团”,能否破局?
潘孝勇对此提出了“大领域、小领域”的考量。
例如顶棚、门板这类“大件”,只能就近配套。
“出海当然要盈利,所以建厂时,必须考虑订单的可持续性,客户的战略是临时的还是坚定的。”
他强调,不能仅仅依赖一家主机厂。
“我们的策略是,先稳固中美欧三大市场,用大市场的盈利来弥补小市场的亏损,从全球供应链战略角度考虑。”
范礼则提出了“技术输出”、“与当地供应商合作”以及“自建工厂”三种模式。
他认为,与当地供应商合作,由其代工,可以分摊风险,降低投入。
在市场占有率达到一定程度后,再考虑自建工厂。
“关键在于如何化解风险,同时将固定资产投入最小化,并利用最新的制造技术,降低对人工的依赖。”
他总结道,“用相对确定的方式,去应对未知,这或许是更好的思路。”
延锋的马燕华,则大胆提出了“拼多多”模式的设想:“想要出海的OEM很多,或许可以大家‘攒个局’,共同探讨海外业务的运营方式。”
她认为,中国品牌的崛起,早已将欧洲市场搅得“内卷”加剧。
保隆的张祖秋,依然青睐并购模式,并分享了在匈牙利“并购+绿地投资”的经验。
他表示,未来若遇合适标的,亦不排除新建厂房。
佛吉亚的马川认为,中国企业海外最大的优势在于“效率”,“流程上的高效,这是由机制和文化决定的,在中国有优势,在海外同样如此,这是核心竞争力。”
耐世特的李军,则强调了“中国团队的管理效能和授权”,以及中国在电动化和智能化方面的领先优势。
他认为,将中国团队的商务决策权下放,以及利用中国在新能源技术方面的核心优势,是实现快速响应的关键。
他特别指出,要将二三级供应商纳入全球化布局,形成“生态链绑定”,而非“单兵作战”。
产能的“天花板”与“新大陆”
当谈及中国车企在海外的产能布局时,普遍认为,未来十年内,1000万台的海外产能是“保底线”,甚至可能达到1000万至2000万台。
“现在国内产能已达6000万,再增2000万海外产能,这种‘神奇现象’并非不可能。”
张升山认为,中国政府在产能扩张上会更加谨慎,更多地倾向于“再工业化、智能化和绿色化”,而非盲目新建。
李军、张祖秋、毛莉莉、马燕华、范礼,以及潘孝勇,在10年内海外产能的预测上,均给出了“1000万台”或“1000万至2000万台”的区间。
这预示着,中国汽车产业正站在一个新的起点,全球化征程,任重道远,却又充满无限可能。
全部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