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连接处的风,带着一股铁锈和陈年灰尘混合的怪味,吹得我脖子后面发凉。
那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就在我面前,伸手去推下一节车厢的门。
一声尖锐到刺穿耳膜的金属摩擦声响起。
不是开门的声音。
是某种东西被强行撕开的声音。
男人整个人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猛地弹了回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的身体像是被抽干了水分,迅速变得干瘪、灰败。
他伸向我的那只手,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裂,化为飞灰。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绝望和恐惧在他浑浊的眼球里炸开。
这是我来到这列车上的第三天,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恐惧是有颜色的。
是灰色的。
就像窗外永恒不变的暴雪,也像那个正在我面前死去的男人。
这扇门背后,到底是什么?
01
我叫林舟,醒来的时候人就在这节车厢里。
脑子里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我开着车在滨海高速上,为了躲避一辆逆行的货车猛打方向盘。
然后就是一片白光,和现在窗外这片无尽的白雪一模一样。
车厢里的陈设很古怪,像是九十年代末或者两千年初的绿皮火车。
硬邦邦的绿色座椅,头顶上吱呀作响的电风扇,小桌板上还有一个被茶垢染黄的搪瓷杯。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方便面和劣质香烟混合的味道,熟悉又陌生。
我身上的衣服还是出车祸时的那套,手机也在口袋里,但屏幕一片漆黑,按什么都没反应,像块板砖。
车厢里的人不多,稀稀拉拉坐着十几个,他们脸上的表情很统一,一种麻木的、认命的呆滞。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坐在我对面,从我醒来就一直盯着我,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就是看。
“小伙子,新来的?”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
我点了点头,喉咙干得厉害。
“这是哪儿?火车要去哪?”
老大爷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笑得比哭还难看。
“去哪儿?哪儿也不去。”
他指了指窗外,“你看看外面,除了雪,还有什么?”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窗外是铺天盖地的暴雪,风卷着雪花疯狂地砸在车窗上,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这列车行驶得异常平稳,几乎感觉不到晃动,只有车轮碾过铁轨的“咯噔”声单调地重复着,永无休止。
“这车……停过吗?”我问。
“停?”老大爷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从我上来那天起就没停过。我都在这儿待了快二十年了。”
二十年?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怎么可能?一列火车在铁轨上跑二十年?燃料呢?补给呢?
“你别不信,”老大爷看出了我的疑惑,“这儿,不是你原来那个世界了。你看我们这节车厢,是不是跟你上车那会儿差不多?”
我环顾四周,确实,这里的一切都像是被定格在了某个特定的时间点。
墙上的日历翻到的是2003年。
“我们这节车厢是‘2003年车厢’,”老大爷慢悠悠地说,“所有上来的人,都是在那个年代‘离开’的。”
离开?
我咀嚼着这个词,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升起。
“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老大爷叹了口气,“我们都是死人。”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不,不可能。
我明明记得方向盘的手感,记得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叫,我怎么可能是个死人?
“那你呢?”我盯着他,“你怎么……”
“我?工地脚手架上掉下来的,”他指了指自己的腿,“喏,现在不好好的?不好好的,也离不开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老大爷,他说他姓陈,叫陈伯,给我讲了这列车的规矩。
这列永不靠站的雪国列车由无数节车厢组成,每一节车厢都代表着一个不同的年代。
车厢里的人都是在那个年代死去的人。
车上会凭空出现食物和水,饿不死也渴不死。
唯一的规则,也是最致命的规则,就是不能试图前往其他的车厢。
“为什么?”我追问。
“你刚才不是看到了吗?”陈伯的眼神飘向了车厢连接处那摊人形的灰烬,“那就是下场。”
我这才明白,那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就是前车之鉴。
他的死,是对我这种“新人”最直接也最残酷的警告。
“那个人……他是哪个车厢的?”
“应该是前面那节,民国车厢的,”陈伯说,“总有不信邪的,想去看看别的时代,或者天真地以为走到车头就能停下这鬼车。结果呢?都成了灰。”
我沉默了。
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包裹着我,让我几乎喘不过气。
我死了?
我被困在了一列载着死人的幽灵火车上?
我试着掐了自己一把,很疼。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能感觉到血液在血管里流动。
这不是梦。
“小伙子,既来之,则安之吧,”陈伯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轻,“在这里,时间是没有意义的。慢慢地,你就习惯了。”
习惯?
我怎么可能习惯!
我还有父母,还有没完成的项目,还有约定好要一起去旅游的女朋友。
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怎么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困在这里?
我不甘心。
我站起身走向车厢连接处。
陈伯在后面喊我:“小伙子,别犯傻!”
我没理他。
我站在那扇通往下一节车厢的门前,就是那个中山装男人化为灰烬的地方。
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冰冷刺骨。
我能闻到那股铁锈和灰尘的味道,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味?
很奇怪的味道。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慢慢靠近那扇门。
我的指尖离门把手还有几厘米的时候,一股强烈的排斥感传来,像是两块同极的磁铁在互相抵抗。
空气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我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
陈伯说的是真的。
这扇门是一道看不见的墙,一道分隔了时代也分隔了生死的墙。
我颓然地靠在车厢壁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雪景。
雪还是那么大,白得让人绝望。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在风雪之中远处似乎有一个黑点。
一个很小很小的黑点,一闪而过。
那是什么?
是我的错觉吗?
在这片永恒的雪原上,除了这列火车,难道还有别的东西存在?
这个发现像一颗小小的火种,在我已经冰封的心里点燃了一丝微弱的光。
也许,事情并没有陈伯说的那么绝对。
也许,还有离开的可能。
02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浑浑噩噩。
我试着和车厢里的其他人交流,但他们大多和我刚见到时一样,麻木,沉默。
他们中的一些人像陈伯一样已经接受了现实,每天就是坐着、发呆,看着窗外的雪景日复一日。
另一些人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嘴里念念有词,精神已经不太正常。
有一个穿着喇叭裤的青年总是在角落里模仿着迪斯科的舞步,嘴里哼着我没听过的歌。
还有一个中年妇女每天都在擦拭着一张全家福,一边擦一边流泪,嘴里喊着她孩子的名字。
这里是时间的停尸房,每个灵魂都被钉死在他们死去的那一刻。
陈伯说的没错,食物和水会凭空出现。
每天早上我的座位上都会多出一个铝制饭盒,里面是白米饭和简单的菜色,还有一个装满水的军用水壶。
饭菜的味道很一般,但能果腹。
我强迫自己吃下去,我知道我不能像他们一样放弃。
我必须保持清醒,保持体力。
我开始仔细观察这节车厢,试图找到一些线索。
车厢的构造很简单,除了座椅和行李架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窗户是封死的,无论我用多大的力气都无法打开。
我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那个一闪而过的黑点上。
每天我都会花大量的时间盯着窗外,希望能再次看到它。
但窗外的风雪实在太大了,能见度极低,那个黑点再也没有出现过。
也许真的是我眼花了。
希望的火苗刚一燃起,就被现实的冰水浇得只剩下一缕青烟。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转机出现了。
那天我正靠在窗边发呆,车厢连接处的门,就是那扇通往“民国车厢”的门,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敲击声。
“叩,叩叩。”
声音很轻,但在死寂的车厢里异常清晰。
所有人都被惊动了,齐刷刷地看向那扇门,脸上是混杂着恐惧和好奇的表情。
陈伯紧张地站了起来,对我做了个手势,示意我不要过去。
“别理她!是那个女人!”他压低声音说。
“哪个女人?”
“就是前面车厢的,那个穿旗袍的女人。她隔三差五就会来敲门,不知道想干什么。”
敲门声还在继续,不急不缓,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小伙子!回来!”陈伯在后面焦急地喊。
我站在门前犹豫了一下,然后学着她的节奏也敲了敲门。
“叩,叩叩。”
对面的敲门声停了。
几秒钟后,一个清冷的女声隔着门板传了过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你是新来的?”
我愣住了。
我们能对话?
那道看不见的墙只阻挡身体,不阻挡声音?
“是。”我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
“林舟。你呢?”
“苏云。”
这个名字和她的声音一样,带着一种古典的韵味。
“你找我有什么事?”我问。
“你和他们不一样。”苏云说。
“哪里不一样?”
“你的气息。他们的气息是死的,是停滞的。而你的,还在流动。”
我不太明白她的话。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可能还有机会。”
机会?
离开这里的机会?
我的心跳瞬间加速。
“什么机会?你知道怎么离开这里?”
门外沉默了片刻。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列车有它的‘心脏’。也许找到它,就能找到答案。”
“心脏?在哪?”
“车头。列车的驾驶室。”
又是车头。
那个中山装男人,还有陈伯口中那些不信邪的人,他们的目标都是车头。
可他们都死了。
“去不了的,”我摇了摇头,“我们过不去这道门。”
“硬闯当然过不去,”苏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但规矩,总有漏洞。”
“什么漏洞?”
“你有没有发现,每天的某个时刻,这道‘墙’会变得薄弱?”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
好像……确实有。
每天黄昏当窗外的天色从惨白变成一种诡异的灰蓝色时,车厢里的灯光会闪烁几下。
也就是在那几秒钟里,我能更清晰地闻到从门缝里飘来的,那股属于苏云车厢的檀香味。
“是灯光闪烁的时候?”我试探着问。
“聪明。”苏云赞许道,“那几秒钟是两个时代交错的瞬间,也是‘墙’最脆弱的时候。如果你速度够快,也许能冲过去。”
“也许?”我抓住了这个词,“你试过?”
“没有,”她回答得很干脆,“我一个人没有把握。而且我过不去你的车厢,你也过不去我的。我们需要一个来自更前面车厢的人帮忙。”
“为什么?”
“因为越靠近车头,时间的流速就越混乱,‘墙’的排斥力也越强。从后往前闯比从前往后闯要容易得多。”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想利用我,一个来自“未来”的人,去闯她前面的车厢。
这是一个疯狂的计划。
成功率微乎其微,失败的下场就是化为灰烬。
但这也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我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你不需要相信我,”苏云的声音很平静,“你只需要问问你自己,是想在这里像他们一样麻木地‘活’到永恒,还是愿意赌一把,去寻找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出口。”
她的问题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回头看了一眼车厢里的其他人。
陈伯正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那个跳迪斯科的青年还在扭动着身体。
那个抱着照片哭泣的女人,泪水已经流干了。
不。
我不要变成他们那样。
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
“我干。”我说。
“很好,”苏云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欣慰,“从明天开始,注意观察灯光闪烁的规律。当时机成熟时,我会告诉你怎么做。”
说完,她的声音就消失了。
敲门声也再没有响起。
我回到座位上,陈伯凑了过来。
“你跟她说什么了?小伙子,你可别信她的鬼话,那个女人邪门得很!”
我看着陈伯,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关切。
我知道他是好意。
但我已经做出了选择。
“陈伯,谢谢你。但我想试试。”
陈伯张了张嘴,最后只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唉,又一个不信邪的。”
他摇着头走开了。
我没有再解释,只是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变成了那种诡异的灰蓝色。
车厢里的灯,“啪”地闪了一下。
就是现在。
我死死地盯着车厢连接处的那扇门,心里默数着。
一,二,三。
灯光再次闪烁。
这一次我不仅闻到了檀香味,还隐约听到了从隔壁车厢传来的,一小段模糊的、用留声机播放的评弹。
吴侬软语,咿咿呀呀。
苏云没有骗我。
漏洞,真的存在。
03
我和苏云的合作就通过这一扇门秘密地展开了。
每天黄昏灯光闪烁的那几分钟,就是我们的交流时间。
我们不能谈论太多各自时代的事情,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阻止着,一旦话题深入,我们的声音就会被车轮的噪音盖过变得模糊不清。
我们只能讨论关于这列车本身的事情。
苏云告诉我,她所在的“民国车厢”大概是1930年代的上海。
车厢里的人有穿着长衫的教书先生,有烫着时髦卷发的舞女,也有像她一样穿着合身旗袍的大家闺秀。
她说她是在一场舞会之后,坐黄包车回家时被一辆失控的汽车撞倒的。
她的故事很平淡,但从她清冷的语气里我能听出一丝不甘。
通过苏云,我对这列车的了解更多了。
她比我来得早,也比我更有心计。
她观察过很多次“闯关者”的下场。
“那些人都太急了,”苏云的声音从门后传来,“他们以为只要用力,只要速度快就能冲破那道墙。但他们错了,这道墙不是物理层面的,而是规则层面的。”
“什么意思?”我问。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每个人都被困在自己死去的那个年代?”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因为我们的‘存在’被那个时代锚定了。我们的认知,我们的记忆,我们的一切都属于那个时代。强行进入另一个时代就像是把一个程序装进不兼容的系统里,结果只有一个,就是崩溃。”
她用了一个我能听懂的比喻。
“那你的意思是,我们要想办法让自己‘兼容’?”
“对,”苏云说,“我们需要一个‘媒介’,一个能同时被两个时代所接纳的东西,用它来欺骗‘墙’的规则。”
“什么样的媒介?”
“我不知道,”苏云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不确定,“我观察了很久也没找到。直到你的出现。”
“我?”
“是的,林舟。你来自未来,你的认知是超越我们所有人的。也许,你能找到那个东西。”
她的话让我陷入了沉思。
一个能被2003年和1930年同时接纳的东西。
这东西存在吗?
我开始在我的“2003年车厢”里疯狂地寻找。
我翻遍了所有的座位底下,检查了行李架上的每一个包裹。
那些包裹大多是空的,或者装着一些属于那个年代的毫无用处的东西。
比如BP机,过期的报纸,盗版的VCD光盘。
我甚至撬开了一个座位的蒙皮,里面除了发黄的海绵什么都没有。
车厢里的其他人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陈伯几次想上来劝我,都被我推开了。
我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在这小小的铁皮罐头里做着徒劳的挣扎。
一连好几天,我一无所获。
我的情绪越来越暴躁,甚至开始怀疑苏云是不是在骗我。
也许她只是想找个人去替她尝试那个必死的冲锋。
黄昏时分,我疲惫地靠在门上,把我的失败和沮丧告诉了苏云。
“别急,”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你再想想,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是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的?”
永恒的……
不变的……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
是什么东西?
黄金?钻石?
可我上哪儿去找这些东西?
“或者,换个思路,”苏云提示我,“不一定是实体的东西。也可能是一种概念,一种情感。”
情感?
我更糊涂了。
怎么用情感当媒介?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我的女朋友晓冉。
我们一起坐在海边看日落。
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手里拿着一枚小小的贝壳。
她说:“林舟,以后我们老了,也来海边盖个房子,好不好?”
我说:“好。”
然后我醒了。
眼角湿漉漉的。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摸到了那根一直挂着的项链。
那是我和晓冉恋爱一周年时她送给我的礼物。
一个很普通的银质吊坠,上面刻着我们两个人的名字缩写。
LZ&XR。
这个东西,算吗?
它承载着我的爱,我的记忆。
这种情感是跨越时代的。
三十年代的上海难道就没有相爱的人吗?
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第二天黄昏,我迫不及待地把我的发现告诉了苏云。
“项链?爱情?”
苏云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已经离开了。
“或许……可以试试。”她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怎么试?”
“你听好,林舟。待会儿灯光第三次闪烁的时候,我会把门推开一条缝。你什么都不要想,闭上眼睛,心里只想着你爱的人,然后把手连同那条项链一起伸过来。”
“记住,只有一只手。你的身体不能过线。”
“如果项链安然无恙地过来了,就说明我们成功了第一步。”
“如果……”她顿了顿,“如果你的手开始变成灰,立刻缩回来,不要犹豫。”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无疑是一场豪赌。
赌注是我的一只手。
我深吸一口气,紧紧地攥住了脖子上的吊坠。
冰凉的金属被我的手心捂得温热。
晓冉的笑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车厢里的灯开始闪烁。
一下。
两下。
“准备!”苏云的声音传来。
第三下闪烁的瞬间,我听到了门锁被轻轻拨动的声音。
“就是现在!”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晓冉的脸。
我伸出手,将那枚小小的吊坠推向了那道看不见的墙。
没有想象中的排斥感。
我的手很顺利地穿了过去。
我感觉到一阵温暖的、带着檀香味的风拂过我的指尖。
然后,我感觉到我的手被另一只柔软而冰凉的手轻轻地握住了。
是苏云。
我成功了。
04
我的手穿过了那道屏障,握住了苏云的手。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像是穿过了一层薄薄的水幕。
我的手在这边是属于2003年的温暖干燥。
而她的手在那边带着1930年代的微凉和潮湿。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通过这短暂的接触确认了彼此的存在。
几秒钟后灯光恢复了正常,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的手推了回来,门也“咔嗒”一声自动锁上了。
我摊开手掌,那枚银质吊坠静静地躺在手心,安然无恙。
“成功了。”
我和苏云几乎同时说出了这句话,语气里都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爱情,或者说,强烈的执念,”苏云的声音有些激动,“它真的可以作为‘钥匙’,暂时打开这道锁。”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
“别高兴得太早,”她打断了我,“这只是第一步。一只手能过去不代表整个人都能过去。而且你有没有感觉到,刚才那股推力?”
我点了点头。
“那是规则的修正力。我们利用漏洞骗过了它一次,它很快就会修复。下一次,‘墙’的阻力会更大。”
“那怎么办?”我刚刚燃起的希望又被浇了一盆冷水。
“我们需要更多的‘钥匙’,更强的‘执念’,”苏云说,“而且我们必须在规则彻底修复漏洞之前完成穿越。”
更多的钥匙?
我上哪儿去找?
整个车厢里都是一群行尸走肉,他们的执念或许早就随着时间的流逝消磨殆尽了。
“不一定需要别人的,”苏云似乎猜到了我的想法,“你自己的,就够了。”
“我自己的?”
“对。林舟,告诉我,除了你的爱人,你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最牵挂的,最放不下的?”
我愣住了。
最牵挂的……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两张苍老的脸。
我的爸爸,我的妈妈。
我出事的时候我爸的心脏病才刚刚好转,我妈的眼睛也因为白内障越来越看不清东西。
我答应过他们,等项目奖金发下来就带他们去最好的医院做最好的手术。
我答应过我妈要带她去看一次大海。
我答应过我爸要陪他下完那盘没下完的象棋。
这些承诺都随着那场车祸变成了泡影。
如果我真的死了,他们该怎么办?
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该有多伤心?
一股强烈的愧疚和思念像是潮水一样瞬间将我淹没。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
“我明白了。”我对着门说。
“很好,”苏云的声音里透着满意,“把这些情感都集中起来。它们就是你穿越的燃料。”
接下来的几天,我不再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
我每天坐在座位上闭着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我和家人、和晓冉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那些快乐的、悲伤的、温暖的瞬间像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里循环播放。
我把所有的思念、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爱与愧疚都凝聚起来,变成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量。
陈伯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奇怪,他大概觉得我跟那些疯掉的人一样也开始不正常了。
我没有解释。
他不懂。
在这列死亡列车上,情感才是最强大的武器。
黄昏再次降临。
我和苏云做好了第二次尝试的准备。
“这一次,我们要试着传递一个实体的东西,”苏云说,“一个完全属于你那个时代的东西。”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块已经变成板砖的手机。
这是最能代表我那个时代的东西了。
“可以吗?”我问。
“试试看。”
灯光开始闪烁。
我按照苏云的指示,一只手紧握着承载着我所有情感的项链,另一只手拿着手机。
在第三次闪烁的瞬间,我将两只手同时伸向那扇门。
这一次我感觉到的阻力明显比上次大了很多。
像是有一堵看不见的气墙在推着我。
“集中精神!林舟!”苏云在门后喊道。
我咬紧牙关,脑海里疯狂地闪过父母和晓冉的脸。
“爸!妈!晓冉!”
我在心里呐喊着。
那股阻力似乎被我的意念冲开了一道小小的缺口。
我的手连同那部手机成功地穿了过去。
苏云接过了手机。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问,手指在光滑的屏幕上触摸着。
“电话,”我解释道,“在我们那里叫手机。可以和千里之外的人通话,还可以看到对方的样子。”
“千里传音,还能看到影像?”苏云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奇,“真是……不可思议。”
就在这时,我感到一股比上次强大数倍的推力涌来。
“快缩手!”苏云急促地喊。
我猛地把手抽了回来。
手机留在了她的那边。
门重重地关上了。
我靠在门上大口地喘着气。
刚才那一下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我们成功了,”苏云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兴奋,“我们把一个‘不兼容’的物品成功地转移了。这说明只要执念够强,规则是可以被暂时覆盖的。”
“下一步呢?”我问。
“下一步,就是你整个人过来。”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我知道这才是最危险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我需要时间准备,”苏云说,“你也需要。林舟,把你的精神状态调整到最好。三天后的黄昏,我们进行最后的尝试。”
“好。”
接下来的三天,我几乎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我把自己完全沉浸在回忆和情感之中。
我感觉自己的精神像是被拉到极致的弓弦,充满了力量。
第三天黄昏,我站在了门前。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在血管里奔流。
我能感觉到整个车厢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那道看不见的墙散发着前所未有的压力。
规则似乎也察觉到了我们的企图,正在全力阻止我们。
“林舟,你准备好了吗?”苏云的声音有些紧张。
“准备好了。”
“记住,一旦开始就不能回头。无论感觉到什么都不要停下来,一口气冲过来!”
“明白。”
灯光开始闪烁。
一下。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刺眼。
两下。
车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头顶的电风扇发出了刺耳的“嘎吱”声。
“就是现在!”
苏云的声音响起。
我将项链紧紧地贴在胸口,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回去!
我要见到他们!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扇门猛地撞了过去。
05
我的身体撞上那扇门,却没有感受到任何撞击。
感觉像是撞进了一团粘稠的、冰冷的胶水里。
我的视野被一片扭曲的光影所占据,无数个时代的碎片在我眼前飞速闪过。
我看到了穿着兽皮的原始人围着篝火跳舞,看到了身披盔甲的将军在战场上厮杀,看到了蒸汽时代的滚滚浓烟,也看到了未来都市的悬浮汽车。
时间在这里变成了一条混乱的河流,而我就是逆流而上的一条鱼。
一股强大的撕扯力从四面八方传来,想要把我的意识撕成碎片。
我的皮肤开始发烫,像是要燃烧起来。
“林舟!守住心神!想你的亲人!”
苏云的声音像是黑暗中的一盏灯塔,穿透了混乱的时间乱流清晰地传到我的脑海里。
我咬破了舌尖,剧烈的疼痛让我恢复了一丝清明。
爸,妈,晓冉……
他们的脸在我脑海里变得无比清晰。
我不能死在这里!
我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将所有的精神力量都爆发出来。
那股撕扯力似乎被震退了片刻。
就是这个瞬间!
我感觉身体一轻,像是冲破了某种束缚,整个人向前扑了出去。
我摔在了一个冰冷的地板上。
浓郁的檀香味包裹了我。
我成功了。
我来到了“民国车厢”。
我挣扎着抬起头,看到了苏云。
她穿着一件素雅的蓝色旗袍,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脸上没有化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清丽。
她的真人比我想象中还要美。
“你……没事吧?”她蹲下身扶起我,声音里带着关切。
我摇了摇头,浑身像是散了架一样,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我们成功了。”我说,声音嘶哑。
苏云点了点头,她的眼眶有些发红。
“欢迎来到,1936年。”
我环顾四周,这节车厢的布置和我那边完全不同。
墨绿色的丝绒座椅,雕花的木质窗框,过道上铺着暗红色的地毯。
空气里除了檀香味,还有一股淡淡的脂粉气。
车厢里的人也都穿着那个时代的服装,他们用一种惊恐而好奇的眼神看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一个穿着长衫的老先生推了推鼻梁上的圆框眼镜,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
“别管他们,”苏云把我扶到一个空位上坐下,“他们只是被吓到了。”
我缓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力气恢复了一些。
“我们……真的过来了。”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是的,”苏云递给我一个精致的皮质水壶,“喝点水。我们时间不多。”
我接过水壶喝了一口,水是温的,带着一丝甜味。
“什么意思?”
“规则的修正力很快就会到来,”苏云的表情变得严肃,“它不会允许一个‘异乡人’在这里停留太久。我们必须尽快前往下一节车厢。”
我看向通往下一节车厢的门。
那扇门看起来和我们那边没什么两样。
“下一节是什么年代?”我问。
“不知道,”苏云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它比我这里更早。可能是清末,也可能是明朝。越往前时间跨度就越大,‘墙’的阻力也越强。”
“那我们还用同样的方法?”
“只能如此。但是,林舟,这一次要靠我了。”
“你?”
“是的,”苏云看着我,眼神坚定,“你的执念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而且你是‘异乡人’,规则对你的排斥力最大。而我是这个时代的人,由我来主导,成功率会更高。”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要用她的执念作为下一次穿越的“钥匙”。
“你的执念……是什么?”我忍不住问。
苏云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她望向窗外,似乎在看那无尽的风雪,又似乎在透过风雪看她早已逝去的过往。
“我有一个弟弟,”她轻声说,“我们从小相依为命。那年他得了一场重病,高烧不退。上海最好的医生都束手无策。我听说城外有一个很灵验的庙,就去给他求了一道平安符。”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回来的路上,黄包车夫为了抄近路走了一条小巷。然后,那辆失控的汽车就冲了过来……”
“我醒来的时候人就在这里了。我手里还紧紧攥着那道给弟弟求来的平安符。”
她从旗袍的盘扣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红线穿着的、已经褪了色的符纸包。
“我不知道我弟弟后来怎么样了。他是不是还在等我回家?他的病,好了没有?”
“我唯一的念想就是回去看看他。哪怕只是一眼。”
我沉默了。
原来支撑着她在这列绝望的列车上坚持了这么久的,是这样一份简单的却又无比沉重的姐弟之情。
和我的爱情、亲情一样,这也是一种可以跨越生死和时间的强大力量。
“我明白了。”我说。
“所以,林舟,接下来你要做的就是相信我。”苏云将平安符重新放好,眼神恢复了清冷和坚定,“我们要一口气,冲到车头去。”
“好。”
我们没有再浪费时间。
苏云扶着我走到了通往下一节车厢的门前。
这里的风比我那边更加阴冷,还夹杂着一股草药和腐木的味道。
黄昏如期而至。
车厢里的煤油灯开始闪烁。
“准备好了吗?”苏云问。
我点了点头。
“抓紧我!”
在灯光第三次闪烁的瞬间,苏云将那个平安符紧紧地按在门上,另一只手拉着我,用一种决绝的姿态撞向了那道分隔了民国与过去的墙。
这一次的冲击比我经历的更加猛烈。
我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震出体外。
在混乱的光影中,我看到了苏云的脸。
她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圣洁的平静。
她的嘴唇在动,似乎在呼唤着一个名字。
“阿宁……姐姐回来了……”
06
我们像是被抛进了一个巨大的滚筒洗衣机,天旋地转。
这一次的时间乱流比上次更加狂暴。
无数陌生的面孔和场景在我眼前炸开,我甚至看到了恐龙和冰川。
我紧紧地抓着苏云的手,生怕一松手我们就会在时间的缝隙里永远迷失。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疯狂的旋转终于停了下来。
我们重重地摔在地上,扬起一阵呛人的灰尘。
我咳嗽着睁开眼,发现我们身处一个更加古老和破败的车厢。
这里的座椅是光秃秃的木板,窗户上糊着发黄的麻纸,上面还有几个破洞,冷风“呜呜”地从洞里灌进来。
车厢里点着几盏昏暗的油灯,光线勉强能照亮周围一小片地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汗味、烟草味和劣质药材混合的怪味。
车厢里的人都穿着长袍马褂,脑后拖着一根油腻腻的辫子。
他们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们,几个胆小的已经缩到了角落里。
清末。
这里是清末的车厢。
苏云挣扎着坐起来,她的脸色比我还差,嘴唇发白。
“我们……成功了。”她喘着气说。
“你怎么样?”我扶住她。
她摇了摇头,“没事,就是……有点脱力。”
我知道连续两次强行穿越对她的精神消耗是巨大的。
“我们得快点,”苏云靠着我的肩膀,声音有些虚弱,“我感觉……这列车……好像在排斥我们。”
她的话音刚落,整个车厢猛地一震。
头顶的油灯剧烈地晃动起来,几盏直接熄灭了,车厢里顿时暗了一大半。
车轮碾过铁轨的声音也变得异常刺耳和狂躁,像是指甲在刮擦着黑板。
车厢里的那些“清朝人”发出了惊恐的尖叫,乱作一团。
“是规则修正力!”我立刻反应过来,“它比我们想象的来得更快,也更强!”
“走!”
苏云咬着牙拉着我站了起来。
我们跌跌撞撞地冲向下一节车厢的连接处。
那扇门比之前看到的都要厚重,上面甚至还有几个碗口大的铁铆钉。
门缝里透出的,是一股更加古老、带着血腥和尘土的味道。
“来不及等黄昏了!”苏云看着剧烈晃动的车厢,果断地说,“我们必须现在就闯!”
“可是‘墙’……”
“顾不了那么多了!”苏云从怀里拿出那个平安符,“林舟,把你的项链也拿出来!把我们所有的执念都压上去!”
我立刻照做。
我们把项链和平安符一左一右紧紧地按在门上。
“想着回去!想着你所有想见的人!”苏云大喊着。
我们把额头抵在冰冷的铁门上,闭上眼睛,将所有的精神力都集中在这一点。
整个车厢晃动得越来越厉害,我感觉地板都在倾斜。
周围的尖叫声、哭喊声和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混在一起,像是一曲末日交响乐。
“就是现在!撞!”
我们用尽最后的力气合力撞向那扇门。
“轰!”
一声巨响,我感觉自己像是撞在了一堵墙上,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但那扇门,那道“墙”,也在这剧烈的撞击下出现了一丝裂缝。
一道刺眼的白光从裂缝中射出。
“再来!”
我们不顾一切地再次撞了过去。
裂缝扩大了一点。
“再来!”
一次。
两次。
三次。
我们的身体已经麻木了,全凭着一股意念在支撑。
每一次撞击,那道裂缝就扩大一分。
每一次撞击,整个车厢的晃动就剧烈一分。
我甚至能听到车厢连接处传来金属断裂的“嘎吱”声。
我们正在摧毁这列车的规则,而这列车也在试图摧毁我们。
终于,在不知道第几次撞击之后,那道看不见的墙在一声清脆的“咔嚓”声中彻底碎裂了。
巨大的吸力从门后传来,将我们卷了进去。
这一次没有时间乱流。
我们直接摔进了下一节车厢。
这里是一节更加原始的车厢。
没有座椅,地上铺着干草,车厢壁是用粗糙的圆木搭建的。
车厢里的人穿着麻布衣服,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冷兵器,刀,枪,剑,戟。
他们看我们的眼神充满了警惕和敌意。
明朝?或者更早?
我们来不及分辨。
因为我们身后的那节“清末车厢”正在发生恐怖的变化。
车厢在剧烈地扭曲、变形,像一个被捏扁的易拉罐。
里面的乘客发出了绝望的惨叫,他们的身体随着车厢一起被拉长、挤压,最后和车厢一起化为了一团飞舞的、灰色的数据流,消散在了风雪之中。
我们……毁掉了一节车厢。
我和苏云都惊呆了。
我们没想到强行破开“墙”的后果会是这样。
这列车为了修复被我们破坏的规则,直接抹除掉了整个“出错”的时代。
“我们……做了什么?”苏云的声音在颤抖。
我看着那节消失的车厢,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我们不是在闯关。
我们是在屠杀。
我们每前进一步,就有一个时代和那个时代里所有的灵魂为我们陪葬。
就在这时,我们所在的这节“古代车厢”也开始轻微地晃动起来。
规则的修正力已经蔓延过来了。
“快走!”我拉起还在发愣的苏云,“不能停下来!”
我们不能停。
停下来,我们就会和这节车厢里的人一样被规则抹除。
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们只能一路向前,在被这列车彻底吞噬之前冲到车头。
我们像疯了一样一节一节地往前闯。
宋朝的车厢,唐朝的车厢,汉朝的车厢……
我们不再等待黄昏,不再寻找漏洞。
我们用最野蛮、最直接的方式,用我们越来越微弱的执念一次又一次地撞开时间的壁垒。
而我们的身后,一节又一节车厢,一个又一个时代,在我们身后不断地崩塌、消散。
整列雪国列车像一条被自己从尾巴开始吞噬的蛇。
我们的穿越变成了一场和时间赛跑的逃亡。
我们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意识也开始模糊。
我不知道我们闯过了多少节车厢。
十节?二十节?
到后来,车厢里的景象已经无法用朝代来分辨。
有穿着兽皮、拿着石矛的原始人。
有身上长着鳞片、发出嘶吼的半人生物。
甚至还有空无一人、只有风沙在呼啸的荒芜车厢。
我们闯过的,是整个人类的,甚至是非人类的文明史。
终于,我们撞开了最后一扇门。
然后,我们看到了。
车头。
07
车头,或者说驾驶室,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这里没有复杂的仪表盘,没有闪烁的指示灯,也没有手握操纵杆的驾驶员。
这里……什么都没有。
这是一个空旷的、纯白色的空间,白得发光,看不到边界。
空间的中央悬浮着一个巨大的、缓缓旋转的黑色晶体。
晶体表面光滑如镜,内部却有无数星辰般的光点在流动,像是一个微缩的宇宙。
我们一踏入这个空间,身后那节摇摇欲坠的“史前车厢”就彻底崩塌了,化为数据流被吸进了无尽的风雪之中。
我们身后再也没有车厢了。
那扇连接着过去的门也消失了。
我们和那颗黑色晶体成了这片纯白空间里唯三的存在。
整列火车,那条承载了无数时代和灵魂的钢铁巨龙,现在只剩下了我们所在的车头。
所有的晃动和噪音都消失了。
这里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我们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
“这里……就是‘心脏’?”苏云喃喃地说,声音里充满了迷茫。
我扶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向那颗黑色晶体。
越是靠近,我越能感觉到一股温和而磅礴的力量。
它不像“墙”那样充满排斥和毁灭性,反而像是一种……召唤。
我们走到晶体面前停下了脚步。
从光滑的晶体表面,我看到了我们两个人的倒影。
狼狈,疲惫,却又带着一丝解脱。
我们做到了。
我们来到了这列车的核心。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直接在我们的脑海里响起。
那不是通过耳朵听到的声音,而是一种纯粹的意念。
它没有性别,没有情绪,古老而浩瀚。
“欢迎,闯入者。”
我和苏云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震惊。
“你是谁?”我用意念回应。
“我是‘列车’,也是‘记录者’。”
“记录者?你记录什么?”
“记录文明。记录每一个在时间长河中因意外而提前熄灭的灵魂火花。”
它的回答证实了我们之前的猜测。
这列车就是一艘幽灵船,一艘专门收集亡魂的方舟。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苏云问。
“每一个灵魂都是一个独一无二的故事。每一个故事的终结都代表着一种可能性的消亡。我不忍看到这些可能性就此湮灭。”
“所以你就把我们困在这里?”我质问道,“让我们在各自的时代里永无止境地重复着死亡前的最后一段时光?这不叫拯救,这叫囚禁!”
“囚禁?”那个声音似乎有些困惑,“我只是为你们提供了一个‘庇护所’,一个可以让你们的故事永远延续下去的地方。在这里没有痛苦,没有衰老,没有真正的死亡。你们可以永远活在自己最熟悉的、最眷恋的时代里。这难道不好吗?”
好?
我看着苏云苍白的脸,想起了陈伯麻木的眼神,想起了那个跳迪斯科的青年,那个抱着照片哭泣的女人。
我们像是一群被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看似保持着生前的模样却早已失去了灵魂的活力。
这根本不是活着。
“我们不想被当成标本!”我大声说,“我们要回去!”
“回去?”那个声音说,“你们回不去了。你们的身体在原来的世界早已化为尘土。你们现在所拥有的,只是基于你们生前最后执念而构建的一段‘记忆影像’。”
记忆影像……
原来我们连灵魂都算不上。
只是一个执念未消的影子。
这个真相,比“我们已经死了”还要残酷。
“不……”苏云跪倒在地,泪水无声地滑落,“阿宁……我的阿宁……”
她心心念念要回去见的弟弟,她以为还活在世上的弟弟,或许也早已不在了。
她所执着的只是一个早已过期的念想。
我的心也沉入了谷底。
我的父母,我的晓冉……
我回不去了。
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支撑着我一路闯到这里的信念,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巨大的绝望将我吞噬。
“为什么……要让我们知道这些?”我痛苦地问。
“因为你们是千万年来第一批能凭借自身执念走到这里的‘影像’,”那个声音回答,“你们破坏了‘记录’的秩序,也证明了你们的‘故事’拥有了超越本身的力量。”
“所以,我给你们一个选择。”
黑色晶体突然光芒大作。
两个截然不同的画面出现在我们面前。
一个画面里是苏云的家,一个瘦弱的少年躺在床上不停地咳嗽着。
另一个画面里是我的家,我的父母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播放的关于滨海高速连环车祸的新闻,老泪纵横。
“选择一,”那个声音说,“我可以为你们重构一段‘记忆’。在这段记忆里你们可以回到你们最想回到的那一刻,弥补你们所有的遗憾。苏云,你可以回到你的弟弟身边,把平安符交给他。林舟,你可以回到你的父母身边,告诉他们你爱他们。”
“你们将永远沉浸在这段美好的记忆里,直到你们的执念彻底消散。”
“那选择二呢?”我问。
“选择二,”那个声音说,“放弃执念,接受终结。你们的‘影像’将彻底消散,回归到时间的虚无之中。就像你们身后那些崩塌的车厢一样。”
一个,是活在永恒的美梦里。
一个,是彻底地、真正地死亡。
这,就是我们拼尽全力毁掉了无数“时代”才换来的最终选择。
何其讽刺。
08
我看着画面里我爸妈悲痛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如果我选择第一项,我就可以“回去”了。
我可以抱着他们,告诉他们我有多爱他们。
我可以陪我爸下完那盘棋,可以带我妈去看大海。
虽然只是一个虚构的美梦,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已经是最大的奢侈。
我看向苏云。
她正痴痴地看着画面里的那个少年,她的弟弟。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爱怜和痛苦。
“苏云,”我轻声问,“你……怎么选?”
她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缓缓地站了起来,走到了黑色晶体前。
她伸出手轻轻地触摸着那个冰冷的表面,就像在触摸她弟弟的脸。
“阿宁,”她喃喃地说,“姐姐没用,没能把平安符带给你。”
画面里的少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艰难地睁开眼,朝着空气虚弱地喊了一声。
“姐……?”
苏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泪水决堤而出。
她就那样站着,哭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慢慢地转过身看着我,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释然的微笑。
“林舟,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带我走到了这里,让我……能再看他一眼。”
她的笑容里没有了之前的清冷和执着,只剩下一种看透一切的温柔。
“我选第二个。”她说。
我愣住了。
“为什么?你可以……活在梦里,陪着他。”
“那不是他,”苏云摇了摇头,笑容依旧温柔,“那只是我的执念制造出来的幻影。真正的阿宁或许早已长大,娶妻生子,过完了他的一生。我不能因为我的不甘心,就永远地困住他,也困住我自己。”
“姐姐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我该放手了。”
她的话像一道光,照进了我混乱的内心。
是啊。
我所眷恋的,我所不舍的,也只是我的“记忆”而已。
真正的他们还在那个没有我的世界里继续着他们的人生。
他们会悲伤,会痛苦,但时间终将抚平一切。
他们会带着对我的思念好好地活下去。
而我如果选择沉浸在虚假的美梦里,那和之前被困在车厢里又有什么区别?
那不是爱,那是自私。
真正的爱是放手。
是祝福。
我看着画面里我妈正拿着我的照片轻轻地擦拭着。
我爸走过去揽住她的肩膀,无声地安慰着她。
他们的头发好像比我记忆中更白了。
“爸,妈,”我在心里默默地说,“对不起,儿子不孝,不能陪你们走下去了。”
“晓冉,忘了我吧,找个好人,嫁了。”
我闭上眼,再睁开时心里已经一片清明。
我对着那颗黑色晶体说出了和苏云一样的答案。
“我也选第二个。”
那个浩瀚的声音沉默了片刻。
“如你们所愿。”
苏云对我笑了笑,然后她的身体从脚开始慢慢地变得透明,化为点点金色的光尘向上飘散。
“林舟,”在彻底消失之前,她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能认识你,很高兴。”
“我也是。”我微笑着回答。
她的身影彻底融入了这片纯白的空间,消失不见。
然后,轮到我了。
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变轻,那种被困在躯壳里的沉重感正在一点点地消失。
我的视野开始模糊,意识也开始涣散。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我最后看了一眼窗外。
窗外那下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暴雪,似乎……停了。
一缕金色的阳光穿透了厚厚的云层,洒在了无垠的雪原上。
原来雪停了之后,是这么的美。
……
滨海市第一人民医院。
重症监护室里,心电监护仪上那条几乎已经拉直的线突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医生!快来!病人有反应了!”
一个年轻的护士发出了惊喜的叫声。
病床上那个昏迷了三个月、被判定为植物人的青年,他的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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