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的方向盘,从我手里松开的那一刻,我以为这就是终点了。
直到我们老板,那个平日里西装革履、一丝不苟的李总,亲自为我拉开了后座的车门,微微弯着腰,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带着点郑重和敬畏的语气说:“董事长,车给您备好了。”
我愣在原地,看着那扇为我敞开的门,感觉像是一道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三十年,我迎来送往,给无数人开过这扇门,唯独今天,是别人为我开门。
这声“董事长”,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砸开了滔天的涟漪。
我叫陈卫国,一个开了三十年车的司机。这辈子,我最熟悉的就是方向盘上的纹路,和后视镜里那些大人物们或疲惫、或得意的脸。
第一章 一个司机的最后一天
清晨五点半,天还蒙着一层灰蓝色的绒布,城市还没醒透。
我像往常一样,已经站在了车库里。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机油和皮革清洁剂混合的味道,这味道,我闻了三十年,比我老婆身上的味道还熟悉。
今天是我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天。
我手里攥着一块半旧的麂皮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辆黑色的奥迪A8L。车身漆黑锃亮,像一匹蓄势待发的黑马,每一寸都反射着车库顶灯清冷的光。
我擦得很慢,很仔细,就像在抚摸一件珍贵的瓷器。
从反光镜,到门把手,再到轮胎的轮毂,不放过一丝灰尘。这是我的习惯,也是我的规矩。老王总还在的时候就说,卫国,你开的车,比新车还干净。
老王总,是公司的创始人,也是我的老伙计。他走了快十年了。
现在方向盘上坐的是李总,王总一手带出来的徒弟。一个精明、干练的年轻人,比我儿子大不了几岁。
我把车里里外外收拾妥当,又检查了一遍油、水、电,确认无误后,才在驾驶座上坐下来。
手搭在方向盘上,那熟悉的触感,像握着一个老朋友的手。这三十年,我迎来送往,坐在这辆车后座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从意气风发的老王总,到后来那些趾高气昂的副总、部门经理,再到现在的李总。
他们把我当成一个会移动的座椅,一个会听指令的机器。
“老陈,去机场。”
“老陈,送我去趟会所。”
“老陈,在这儿等着,别乱走。”
我从不回嘴,只是点头,然后稳稳地发动车子。我知道自己的本分。一个好司机,耳朵要聋,嘴巴要哑,眼睛要尖,手脚要稳。
车厢是个小小的江湖,后座上谈成的生意,许下的承诺,甚至是见不得光的交易,我都听过。但我把这些都烂在了肚子里,出了这扇车门,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我的职业操守,也是老王总当年拍着我肩膀嘱咐过的话。
七点整,我准时把车停在李总家楼下。
他下来的时候,手里提着公文包,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早,陈叔。”他对我点点头,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客气。
“早,李总。”我应了一声,下车为他拉开车门。
他坐进后座,随口问了一句:“今天最后一天了,都办好了?”
“办好了,下午去人事部签个字就行。”我答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车子平稳地汇入早高峰的车流。李总在后座处理邮件,车里只有他敲击键盘的轻微声响。
我看着后视镜里他专注的侧脸,心里有些恍惚。
想当年,他还是个刚毕业的毛头小子,跟在老王总身边,见了我,总要恭恭敬敬地喊一声“陈师傅”。现在,他已经是这家几千人公司的掌舵人了。
而我,还是那个司机老陈。
车子开到公司楼下,我像往常一样停稳,下车,拉门。
李总下车后,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走进大楼,而是站在车门边,看了我一眼。
他的眼神有些复杂,欲言又止。
“陈叔,”他顿了顿,说,“下午办完手续,别急着走,等我一下。”
“好。”我点点头,没多问。
看着他走进大楼的背影,我心里没什么波澜。或许是给我准备了一个红包,或者是一场小小的欢送会,这些年,退休的老员工大多是这个流程。
我把车开进地库,停在那个属于我三十年的专属车位上。
熄火,拔下钥匙。
车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风口最后一点微弱的风声。
我静静地坐着,看着空荡荡的后座,仿佛还能看到老王总当年坐在那里,笑着对我说:“卫国,等咱们公司做大了,我给你换辆大奔!”
一晃眼,三十年过去了。
大奔没坐上,倒是给别人开了三十年的奥迪。
我自嘲地笑了笑,拉开车门,最后一次,锁上了这辆载着我半辈子光阴的车。
第二章 儿子的不耐烦
回到家,老婆刘芬正在厨房里忙活。
“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早?”她探出头,围裙上还沾着面粉。
“嗯,今天事少。”我换下鞋,把外套挂在门后的衣钩上。
屋里飘着一股饭菜的香气,很踏实,很暖和。这就是我向往的生活,平平淡淡,安安稳稳。
儿子陈硕的房门紧闭着,里面隐约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他是一家互联网公司的程序员,整天对着电脑,比我还忙。
“硕硕还没起?”我问。
“起了,在屋里忙呢。”刘芬端着一盘炒好的菜出来,“快洗手吃饭,今天特地给你做了你爱吃的红烧肉。”
我洗了手,在饭桌旁坐下。刘芬把碗筷摆好,又朝儿子的房间喊了一声:“硕硕,吃饭了!”
半天,门才“吱呀”一声打开。
陈硕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走出来,眼圈发黑,一脸的不耐烦。
“知道了,催什么催。”他嘟囔着,拉开椅子坐下。
“怎么跟妈说话呢?”我皱了皱眉。
陈硕没理我,自顾自地扒拉着碗里的饭。
刘芬打着圆场:“没事没事,孩子工作压力大。硕硕啊,多吃点肉,看你瘦的。”
饭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
我夹了一筷子红烧肉,肥而不腻,是熟悉的味道。但我没什么胃口。
“爸,晚上那个饭局,你准备好了吗?”陈硕突然开口,头也没抬。
我心里“咯噔”一下。
晚上,是跟陈硕女朋友小雅的父母第一次正式见面。
“准备什么?”我问。
“就是……他们问你干什么的,你怎么说?”陈硕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谁听见。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就说我是开车的,司机。”我放下筷子,看着他。
“爸!”陈硕猛地抬起头,声音里满是焦躁,“你能不能别这么实在?司机,司机,说出去好听吗?小雅她爸是大学教授,她妈是医生,你让我怎么跟人家说我爸是个司机?”
我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司机怎么了?”我盯着他的眼睛,“我开了一辈子车,把你养大,供你读完大学,我偷了还是抢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陈硕的脸涨得通红,“我就是觉得……没面子!别人家的爸爸,不是老板就是干部,你呢?开了一辈子车,连个小官都没混上,现在还要退休了,以后说出去,我爸就是个退休的司机!”
“面子?”我气得笑了起来,“面子是自己挣的,不是靠父母给的。我靠自己的手艺吃饭,不丢人。”
“手艺?开车算什么手艺?”陈硕冷笑一声,“爸,时代变了!现在谁还讲这个?人家看的就是你的身份,你的地位!”
“啪!”
刘芬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眼圈红了。
“陈硕!你怎么跟你爸说话的!有你这么当儿子的吗?”
“妈,你别管!”陈硕站了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就是不明白,爸你守着那个破方向盘有什么意思?三十年啊!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你甘心,我不甘心!”
他说完,摔门回了自己房间。
屋里只剩下我和刘芬。
红烧肉的香气还在,可我只觉得满心苦涩。
刘芬默默地抹着眼泪,低声说:“老陈,你别跟孩子置气,他也是为了自己的婚事着急,怕人家看不起……”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
我这一辈子,自问对得起任何人。对老王总,我尽了兄弟的情分;对公司,我尽了员工的本分;对这个家,我尽了做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我从不觉得“司机”这个身份有什么丢人的。我把车开得稳,把路线记得熟,把老板的安全放在第一位,这就是我的价值。
可到头来,在自己亲生儿子眼里,这一切,都成了“没面子”的代名词。
我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一块。
那顿饭,终究是没吃好。
第三章 一个陈年的约定
下午,我去公司办了退休手续。
人事部的姑娘客客气气地让我签了一堆文件,然后把一个信封递给我,说是公司给的退休补贴。
我捏了捏,不厚。
走出人事部,我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坐电梯上了顶楼。
顶楼是总裁办公室,也是老王总生前待得最久的地方。
李总的秘书看到我,有些惊讶,但还是礼貌地问:“陈师傅,您找李总?”
“嗯,李总在吗?”
“在,您稍等。”
很快,李总就从办公室里出来了。
“陈叔,手续办好了?”他脸上带着笑。
“办好了。”
“来,进来说。”他把我让进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我来过无数次,但都是站在门口。这还是第一次,我以一个“客人”的身份走进来。
装修风格变了,比老王总那时候气派多了。巨大的落地窗,能俯瞰半个城市。
李总亲自给我倒了杯茶,热气腾MGC的。
“陈叔,这些年,辛苦你了。”他坐在我对面,语气很真诚。
“应该的。”我捧着茶杯,暖意顺着指尖传遍全身。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李总,我就是想……最后再来看看。”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李总点点头,他好像明白我的意思。
“王总他……要是还在,看到公司现在这个样子,肯定很高兴。”
“是啊,”李总的目光也投向窗外,“他总说,要建一栋属于我们自己的大楼,现在,我们有了。”
我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了三十多年前。
那时候,还没有这家公司。
我和王建业,也就是后来的老王总,是同一个机修厂的工友。
他脑子活,不安分,总琢磨着要自己干点事。我呢,手艺好,但人老实,就想着安安稳稳过日子。
八十年代末,下海潮风起云涌。
有一天晚上,王建业揣着两瓶二锅头来找我。
我们俩就在我那间十几平米的小屋里,喝着酒,吃着花生米。
他喝得满脸通红,抓着我的手说:“卫国,哥们不想一辈子闻机油味儿了!我想出去闯一闯!搞运输,肯定能赚钱!”
我当时觉得他疯了。
“你拿什么闯?咱俩兜里那点钱,买个车轱辘都不够。”
“我把家里的老房子卖了!你,你把你那点积蓄也拿出来!还有你爹留给你的那个小院,也抵押了!咱俩合伙干!我负责跑业务,你负责开车、修车!赚了钱,咱俩对半分!”他眼睛里闪着光,那是一种对未来的渴望和笃定。
我犹豫了。
那是我全部的家当,是我爹留给我唯一的念想。
刘芬也不同意,跟我又哭又闹,说王建业就是个画大饼的,万一赔了,我们娘俩喝西北风去。
可是,看着王建业那双充满信任的眼睛,我最终还是动摇了。
我了解他,他虽然爱吹牛,但人仗义,有股不服输的劲儿。
最终,我瞒着刘芬,偷偷把小院的房契拿去抵押了,又把我俩所有的积蓄都取了出来,凑了三万块钱,交到了王建业手上。
“建业,这是我全部的身家性命了,哥们信你。”
王建业拿着那包沉甸甸的钱,眼圈红了,一个字都没说,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后来,我们买了第一辆二手解放卡车,成立了一个小小的运输队。
我开车,他跑业务。
那几年,是真的苦。吃在车上,睡在车上,风里来雨里去。为了省钱,一包榨菜,两个馒头就是一顿饭。
但日子,也真的有盼头。
我们的生意越来越好,车也从一辆变成了三辆,五辆……
后来,我们正式注册了公司。
在工商局登记股东的时候,王建业拉着我说:“卫国,公司法人写我的名,你信得过哥不?”
我点头:“信得过。”
“但是,这家公司,有你一半。”他从包里拿出一份手写的协议,“咱们签个字据。公司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是你的。我占百分之四十九。我负责在外面管事,你在公司里,就当我的眼睛,帮我盯着。但是,对外,你就说你是个司机,行不行?这样方便,没人会防着一个司机。”
我当时愣住了。
“建业,这不行!公司是你张罗起来的,我就是出点力气,哪能要这么多股份?”
“屁话!”他眼睛一瞪,“没有你那第一笔钱,没有你没日没夜地开车修车,哪有今天?这事就这么定了!你是公司最大的股东,是董事长。我,是给你打工的总经理!”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不过,卫国,这个身份,你得替我保密。商场如战场,人心隔肚皮。你在暗处,我在明处,咱们兄弟俩,才能把这家公司做得长久。”
我看着他真诚的脸,最终还是签了字。
那份协议,一式两份,我和他各执一份。
从那天起,我成了公司的“司机陈师傅”,王建业成了“王总”。
这一开,就是三十年。
公司的规模越来越大,从一个小小的运输队,发展成了如今的物流集团。
我的身份,却始终没有变过。
我看着公司里的人来了又走,看着它起高楼,宴宾客。我守着那个秘密,守着对兄弟的承诺,安安分分地开着我的车。
王建业也守信,每年公司的分红,一分不少地打到我一个不常用的账户里。那笔钱,我基本没动过,连刘芬都不知道具体有多少。
我总觉得,钱够花就行了,身份什么的,都是虚的。
直到十年前,王建业突发心梗,没抢救过来。
临走前,他把李明叫到病床前,当着我的面,把一切都交代了。
“李明,这是你陈叔,也是公司真正的老板。我走了以后,公司交给你,但你得听陈叔的。公司的大事,必须他点头才行。”
李明当时哭得像个孩子,跪在地上,向我,也向王建总保证,一定会守好这份家业。
王总走后,李明接了班。
他确实做到了,对我毕恭毕敬。但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怀疑,我们私下见面的次数很少。在公司,他叫我陈叔,我叫他李总。
这个秘密,就这么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陈叔?陈叔?”
李总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没事,人老了,爱瞎想。”我擦了擦眼睛。
李总递过来一张纸巾,叹了口气:“陈叔,这些年,委屈你了。”
我摇摇头:“不委屈。这是我跟老王……跟王总的约定。”
“我知道。”李总站起身,从保险柜里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放到我面前。
“陈叔,这是公司最新的股权证明和资产报告。按照您持有的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您现在是公司绝对的控股人。这些年,您账户上的分红,加上本金,已经是一个很庞大的数字了。”
我看着那些文件,只觉得有些陌生。
“这些,你收着吧。”我说,“公司是你和大家一起打拼出来的,我没出什么力。”
“陈叔,您这话就见外了。”李总的表情很严肃,“没有您当年的启动资金,没有您和王总当年的同心协力,就没有公司的今天。您是公司的定海神针。现在您退休了,也该享享清福了。以后,公司的决策,我还是会定期向您汇报的。”
我摆摆手:“不用了,我信得过你。公司交给你,我放心。”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陈叔,”李总叫住我,“晚上……有个饭局?”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应该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李总在公司里,眼线多得很。
我点点头,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是啊,去见见亲家。”
李总沉默片刻,说:“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用。”我摇摇头,“我自己的家事,自己能处理好。”
说完,我走出了办公室。
身后,李总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我,很复杂。
第四章 饭桌上的风波
晚上的饭局,定在一家看起来很雅致的中餐厅。
包厢里,小雅和她的父母已经到了。
小雅的父亲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确实像个教授。母亲则穿着一身得体的套裙,气质优雅。
看到我们进来,他们站起身,脸上带着客套的微笑。
“叔叔阿姨好。”陈硕抢先一步,热情地打招呼。
我也跟着点头:“亲家,你们好。”
双方落座,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小雅的父亲叫方建明,母亲叫吴莉。
“陈先生,听小雅说,您快退休了?”方建明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
“是,今天刚办完手续。”我答道。
“那敢问陈先生之前是在哪个单位高就啊?”吴莉端起茶杯,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悬在了饭桌中央。
我能感觉到,身边的陈硕,身体瞬间绷紧了。
我看了他一眼,他正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
我的心,又是一阵刺痛。
我还没开口,陈硕已经抢着回答了:“我爸……我爸他以前是在一家大型物流集团,做……做物流规划和顾问工作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不敢看我,也不敢看对方。
“哦?物流顾问?”方建明推了推眼镜,似乎来了兴趣,“那很不错啊,现在物流可是热门行业。不知道是哪家公司?说不定我还听过。”
陈硕的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就是……就是本地那家,叫‘远达物流’的。”他含糊地说道。
“远达?”方建明笑了,“那可是我们市的龙头企业啊!我有个学生,毕业了就去了远达,现在好像是个部门经理。陈先生在里面担任顾问,职位肯定不低吧?”
我看着儿子窘迫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
一个谎言,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
我不想让他这么为难。
我端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然后放下,平静地开口:
“亲家,你别听这孩子瞎说。我不是什么顾问。”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陈硕的脸,一下子白了。
我看着方建明和吴莉,一字一句地说:“我在远达,就是个司机。给老板开了三十年车,今天,刚刚退休。”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方建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吴莉端着茶杯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
小雅的脸色也变得有些不自然。
最难堪的,是陈硕。他低着头,脸埋在阴影里,我能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爸……”他用蚊子般的声音叫了我一声。
我没有理他。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对面的两个人。
我知道,我说出实话,可能会让这门婚事告吹。但我不后悔。
我不能为了儿子的“面子”,就否定掉自己的一生。
半晌,方建明才干笑了一声,打破了尴尬:“呵呵……司机……也挺好,挺稳定的。”
那语气里的敷衍和轻视,傻子都听得出来。
吴莉则没那么客气,她放下茶杯,声音有些尖锐:“陈先生,我们家小雅,从小就是我们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我们对她将来的另一半,家庭条件什么的,倒是其次,但主要还是看对方的家庭环境和父母的素养。我们希望,能给她找一个门当户对的。”
“门当户对”四个字,像四根针,扎在我和刘芬的心上。
刘芬的脸,瞬间就白了。
陈硕猛地抬起头,想说什么,却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我看着吴莉,语气依旧平静:“亲家母,我虽然是个司机,但我自问,没做过任何有辱门风的事。我靠自己的双手养家糊口,把儿子培养成才。至于素养,我想,诚实,应该也算一种素养吧?”
我的话,让吴莉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方建明出来打圆场:“老陈,你别误会,我爱人她没有别的意思。我们就是觉得,孩子们的事,还是得慎重。”
这顿饭,最终不欢而散。
走出餐厅,外面的夜风格外凉。
陈硕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
刘芬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偷偷哭过。
回家的路上,车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知道,我儿子心里,肯定在怨我。怨我让他当着未来岳父岳母的面,丢了那么大的脸。
可我,又能怎么办呢?
难道要我一辈子都活在儿子编织的谎言里,当一个虚假的“物流顾问”吗?
我做不到。
第五章 一场无声的谈话
回到家,陈硕把自己关进了房间,再也没出来。
刘芬在客厅里坐立不安,唉声叹气。
“老陈,你说你,干嘛非要说实话呢?你就顺着孩子的话说,又能怎么样呢?”她埋怨道。
“能怎么样?”我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根烟,“今天骗过去了,明天呢?结了婚以后呢?难道要骗一辈子?纸是包不住火的。”
“可你这么一说,硕硕的婚事,我看是悬了!”刘芬的眼泪又下来了,“那个亲家母,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这下,她肯定更瞧不上我们家了。”
我抽着烟,没说话。
烟雾缭绕中,我想起了老王总。
他以前总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但这个“脸”,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的。靠吹牛、靠说谎得来的面子,风一吹就散了。
“芬儿,”我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你跟我过了大半辈子,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弄虚作假。”
“我知道,我知道你正直,你老实。”刘芬擦着眼泪,“可这世道,老实人吃亏啊!你看人家谁谁谁,不就是会说话,会来事,现在混得多好。”
“别人的路,我走不来。”我站起身,走到阳台上。
夜色深沉,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为我此刻的心情而亮的。
我知道刘芬说的没错。这个社会,有时候确实很现实,很残酷。
但我有我的底线。
过了很久,刘芬也走了过来,从后面轻轻抱住了我。
“老陈,我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她的声音很轻,“其实……我知道你不是个普通的司机。”
我身子一僵。
“当年你跟王总一起创业的事,我虽然不知道全部,但也猜到了一些。王总过世后,李总对你那么客气,公司里给你留着最好的车位,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我转过身,看着她。
月光下,我能看到她眼角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
“那你……怎么从来没问过我?”
“我问了,你就会说吗?”刘芬苦笑了一下,“你那脾气,我还不了解?你不想说的事,拿钳子也撬不开你的嘴。我总想着,你不说,肯定有你的道理。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我的心,瞬间被一股暖流包裹。
这世上,最懂我的,还是我这个枕边人。
“芬儿,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孩子。”我的声音有些哽咽,“让你们跟着我,受委屈了。”
“说什么傻话呢。”刘芬帮我理了理衣领,“我们是一家人。只是……老陈,硕硕他,跟我们不一样。他年轻,爱面子,也活得累。这件事,你是不是该跟他……好好谈谈了?”
我沉默了。
告诉他?
告诉他,他那个“没出息”的司机爸爸,其实是远达物流的创始人,是公司最大的股东?
告诉他,我们家其实根本不缺钱,他完全可以不用那么辛苦地去挣那份“面子”?
然后呢?
他会怎么想?是惊喜,还是会觉得我欺骗了他二十多年?
他会不会因此就变得好逸恶劳,不再奋斗了?
我怕。
我怕这突如其来的财富和身份,会毁了他。
我宁愿他现在怨我,恨我,也不想他将来成为一个被金钱腐蚀的纨绔子弟。
“再等等吧。”我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等他自己想明白。有些路,必须他自己走。有些坎,也必须他自己迈。”
刘芬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那一夜,我睡得很不安稳。
我梦见了老王总,他还是年轻时的样子,咧着嘴对我笑:“卫国,你看,咱们的公司,多气派!”
我又梦见了我儿子,他指着我的鼻子,大声地质问我:“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枕边,湿了一片。
第六章 最后一趟车
时间,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了一周。
陈硕依旧不怎么跟我说话,家里的气氛,压抑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
小雅那边,也没了消息。
刘芬偷偷打过几次电话,对方都说忙,匆匆挂断了。
我知道,这事儿,八成是黄了。
刘芬急得嘴上起了好几个燎泡,我嘴上说着“随缘”,心里却也不是滋味。
这天,是公司给我办退休欢送会的日子。
本来我不想去,觉得自己一个小司机,没必要搞这些虚头巴脑的。
但李总亲自打了电话过来,说:“陈叔,这不光是为你,也是为公司的老员工们立个规矩。有始有终,是我们远达的传统。你必须来。”
话说到这份上,我不好再推辞。
下午,我换上了一身干净的中山装,这是我压箱底的衣服,只有在重要场合才穿。
刘芬帮我把领子翻好,嘱咐道:“少喝点酒。”
我点点头,出了门。
到了公司楼下,我习惯性地想往地库走,突然想起,自己已经不是司机了。
正在犹豫,一辆黑色的奥迪A8L在我面前缓缓停下。
车窗降下,是李总的秘书小王。
“陈师傅,李总让我来接您。”
我有些受宠若惊:“不用不用,我自己上去就行。”
“您快上车吧,这是李总特意交代的。”小王下了车,坚持为我打开了后座的车门。
我拗不过,只好坐了进去。
车子开进地库,停在了那个我最熟悉的车位上。
欢送会设在公司的大会议室里,布置得很温馨。来了不少人,有跟我一批退休的老伙工,也有很多年轻的面孔。
我看到陈硕也来了,他站在角落里,表情很不自然。应该是李总特意叫他来的。
李总拉着我,把我安排在主桌最显眼的位置。
很多人都用诧异的目光看着我,大概都在猜测,这个不起眼的老司机,怎么会得到李总如此的厚待。
我有些不自在,像个被围观的猴子。
酒过三巡,李总走上了台。
他拿着话筒,清了清嗓子,全场立刻安静了下来。
“今天,我们在这里,为一位为公司奉献了三十年的老员工——陈卫国,陈师傅,举办退休欢送会。”
台下响起了礼貌性的掌声。
我看到角落里的陈硕,头埋得更低了。
李总顿了顿,继续说道:“很多人可能都以为,陈叔只是一名普通的司机。但今天,我想借这个机会,告诉大家一个我们远达物流,尘封了三十年的秘密。”
他的话,成功地勾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三十年前,我们远达物流,还只是一个只有一辆二手解放卡车的草台班子。创始人,大家都知道,是我的恩师,已故的王建业董事长。”
“但大家不知道的是,当年,与王董一起创立公司的,还有另一位元老。他卖掉了祖宅,拿出了全部积蓄,投下了公司的第一笔启动资金。在公司最艰难的岁月里,他跟王董一起,没日没夜地开车、修车,跑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
李总的目光,缓缓地转向了我。
“他,就是我们今天的主角——陈卫国师傅!”
全场,一片哗然。
所有人都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我。
我看到陈硕,猛地抬起了头,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微张,一脸的震惊。
李总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回荡在会议室的每一个角落:
“当年,为了公司的发展,也为了兄弟间的情义,陈叔自愿隐于幕后,将所有的光环都给了王董。他与王董立下君子之约,自己只担任一名普通的司机,默默地守护着这家公司。他持有公司百分之五十一的原始股份,按照公司的章程,他,才是我们远达物流,真正的、唯一的董事长!”
“轰”的一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没想到,李总会选择在这样一个场合,把这一切都公之于众。
整个会议室,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随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我看到那些平日里对我呼来喝去的副总、经理们,此刻都站了起来,用一种混杂着敬畏、震惊和钦佩的眼神看着我。
我看到我的那些老伙计们,张大了嘴,满脸的不敢相信。
我也看到了陈硕。
他的眼眶,红了。
第七章 真相大白
李总走下台,亲自来到我面前。
他从秘书手里接过一个精致的红木盒子,在我面前缓缓打开。
里面,是一份泛黄的、手写的股权协议,和一本崭新的、烫金的股权证书。
“董事长,”李总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激动,“这是王总留下的,也是您应得的。从今天起,远达物流,物归原主。”
我看着那份协议,上面有我和王建业年轻时的签名和手印,墨迹已经有些模糊。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老王,建业……你看到了吗?
你当年的承诺,今天,终于大白于天下了。
我颤抖着手,接过了那个盒子。
全场的掌声,经久不息。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上台的,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我说了很多关于老王总的事,关于我们当年创业的艰辛,关于一个司机对方向盘的坚守。
我说,我不是什么董事长,我只是一个叫陈卫国的老司机。
我说,远达的今天,是靠所有人,而不是靠我一个人。
我说,我老了,开不动车了,但远达这艘大船,还要靠李总,靠在座的各位,继续往前开。
我说得语无伦次,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台下,很多人也跟着抹眼泪。
欢送会结束后,很多人围上来,跟我敬酒,说着恭维的话。
那些曾经对我爱答不理的面孔,此刻都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陈董,您真是深藏不露啊!”
“陈董,以后还请您多多关照!”
我只是微笑着,一一应付。
我穿过人群,走到了角落里。
陈硕还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塑。
我走到他面前,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两个字:“爸……”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愧疚、震惊,和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深深的敬意。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父子之间,有时候,一个眼神,就够了。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我回头一看,竟然是方建明和吴莉,小雅也跟在他们身后。
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极其复杂和尴尬的表情。
显然,他们也是听到了风声,赶过来的。
“陈……陈董……”方建明搓着手,一脸的局促不安,连称呼都变了。
吴莉的脸,更是像开了个调色盘,精彩纷呈。她看着我,又看看我手里的红木盒子,眼神里充满了悔恨和难以置信。
“那个……亲家,之前……之前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们一般见识。”吴莉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看着他们,心里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只觉得有些可笑。
这就是他们看重的“身份”和“地位”。
我没有理会他们,只是看着小雅。
那姑娘的脸,也是一阵红一阵白。
我淡淡地开口:“孩子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决定吧。”
说完,我拉着陈硕,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第八章 我心里的方向盘
那天晚上,李总坚持要送我回家。
他亲自开车,我坐在了后座上。
还是那辆奥迪A8L,还是那条熟悉的路。
只是,开车的人和坐车的人,身份颠倒了过来。
李总把车停在我家楼下,却没有立刻离开。
他转过头,看着我说:“陈叔……不,董事长。您真的……就这么退休了?”
我笑了笑:“不然呢?难道还真让我去办公室里坐着?我可批不来文件。”
“可是,公司需要您。”
“公司需要的是你。”我看着他,认真地说,“李明,你比我,比老王,都更适合当这个掌舵人。把公司交给你,我们都放心。”
我下了车,李总也跟着下来。
他为我拉开车门,微微弯着腰,就像今天下午在公司门口一样。
“董事长,车给您备好了。”
我看着他,也看着这辆我开了半辈子的车。
我摇了摇头,笑了。
“以后,别叫我董事长了。”我说,“我还是习惯,你叫我一声陈叔。”
说完,我转身,走进了楼道。
回到家,刘芬和陈硕都在等我。
饭菜已经摆上了桌,还温着。
陈硕给我开的门。
他看着我,眼圈还是红的。
“爸,对不起。”他低着头,声音闷闷的。
我把他拉到饭桌前,按着他坐下。
“吃饭。”我说。
那顿饭,我们谁都没有再提公司的事。
只是,陈硕不停地给我夹菜,给我倒酒,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饭后,他把我拉到阳台。
“爸,我以前……太混蛋了。”他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泪光,“我只看到了您是个司机,却没看到您为了这个家,为了一个承诺,付出了多少。”
我拍了拍他的背,心里很暖。
“傻小子,爸不怪你。”我说,“你没有错,你只是……想活得比我好,想让别人看得起你。这没什么不对。”
“可是我用错了方式。”陈硕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用最肤浅的东西,去衡量您的价值。我……我真不是个东西。”
“现在明白了,就不晚。”我看着远方的夜空,“硕硕,记住,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于他坐在什么位置上,开着什么车,而在于他心里,有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方向盘。那个方向盘,叫责任,叫担当,叫良心。”
“我守着我的方向盘,守了三十年。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了。以后你的路怎么走,得靠你自己去把握。”
陈硕用力地点着头,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那一刻,我知道,我的儿子,长大了。
后来的事,很平淡。
我和小雅家的婚事,吹了。陈硕主动提的分手,他说,他想找一个能看懂他,也看懂他父亲的姑娘。
我没再回公司。
李总每个月都会把公司的财报送过来让我过目,但我基本不看。我告诉他,放手去干,我相信他。
我用那些年的分红,给陈硕买了一套大一点的房子,让他自己搬出去住,学会独立。
剩下的钱,我和刘芬商量,成立了一个基金,专门用来资助那些家庭困难的卡车司机子女上学。
我的退休生活,过得很充实。
我报了个老年大学,学学书法,下下象棋。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坐上公交车,去以前和老王总一起奋斗过的地方转转。
那个破旧的机修厂,已经变成了高楼大厦。
那条我们曾经跑了无数遍的国道,也变得宽阔平坦。
有时候,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会想起我那三十年的司机生涯。
我握过的方向盘,送过的那些人,听过的那些事,都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一帧一帧地闪过。
我的一生,好像很简单,简单到可以用“一个司机”四个字来概括。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里的那个方向盘,载着的是多么沉甸甸的情义和岁月。
我不后悔。
一点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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