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被我亲手打磨了三个月的二手大众,静静地躺在酒店门口,前挡风玻璃碎得像一张蛛网。
亲家公钱德胜手里还攥着半块砖头,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通红的脸在夕阳下像一块烧透了的炭。
“姓李的!你这是打我们家小雅的脸!打我们老钱家的脸!”他吼着,唾沫星子溅得老远。
周围的宾客围成一圈,窃窃私语,像一群被惊扰的麻雀。我儿子李明,穿着笔挺的西装,脸色煞白地站在他媳妇钱晓雅身边,想拉又不敢拉,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没说话,甚至没去看那辆被砸得不成样子的车。那是我给儿子的新婚礼物,每一个零件都是我亲手检查、更换、调校的。车身的漆,是我自己调配,喷了三遍,又打了三遍蜡,在阳光下能映出人的影子。
我只是看着暴怒的亲家公,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了另一把车钥匙,轻轻按了一下。
不远处,一辆红色法拉利的车灯应声闪了两下,发出一声低沉的回应。
我笑了笑,把那把跃马标志的钥匙,递到了儿子面前。
“爸不喜欢旧的,那这辆新的,你们开去吧。”
所有人都愣住了。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固,连亲家公手里的半块砖头,都忘了该扔向哪里。
这事儿,得从三个月前说起。
第一章 婚事里的“面子”
儿子李明要结婚了,对象是自由恋爱谈的,叫钱晓雅,一个文静秀气的姑娘。
我挺满意。我这辈子,大风大浪见得不多,就守着一个汽修厂,跟零件和机油打了半辈子交道,没什么大出息,就盼着儿子能成家立业,安安稳稳。
我老婆走得早,是我一个人把李明拉扯大的。这孩子随我,性子有点闷,但人老实,心眼好。
第一次见亲家,是在一家挺气派的饭店,包厢名字都叫“龙凤呈祥”,透着一股子喜庆。
亲家公钱德胜,是个小包工头,常年在工地上跑,嗓门大,手劲也大,握手的时候差点没把我这双摸惯了扳手的手给捏碎。
亲家母姓王,打扮得珠光宝气,看人的眼神带着点审视的意味,话不多,但每句话都像拿尺子量过一样,精准地落在关键点上。
“李大哥,我们家小雅呢,从小就没吃过苦。”王阿姨搅动着杯子里的茶水,金戒指在灯光下一晃一晃的,“这以后嫁到你们家,可不能委屈了她。”
我赶紧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小雅嫁过来,就是我亲闺女,我疼她还来不及。”
钱德胜把酒杯重重一顿,说:“李大哥是爽快人!那咱们就把事儿摊开说。彩礼嘛,我们也不多要,按我们这儿的规矩,十八万八,图个吉利。”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的汽修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养活我们爷俩绰绰有余,但一下子拿出将近二十万的现金,还是有点吃力。厂里最近刚进了一批新设备,钱都投进去了。
李明在旁边拽了拽我的袖子,小声说:“爸,有点多……”
我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别说话。
我对钱德舍笑道:“应该的,应该的。这钱,我出。”
这是儿子一辈子的大事,不能让他没面子。
亲家母又开口了:“婚房呢?我们家小雅的意思,是想在市中心买一套,离她单位近。不用太大,一百平左右的房就行。”
我额头开始冒汗了。市中心的房价,我心里有数。别说一百平,就是五十平,也得掏空我大半辈子的积蓄。
“这个……”我有些为难,“市中心的房子,确实有点紧张。您看,我在城郊有套老房子,两室一厅,我给他们重新装修一下,家电全换新的,离我这厂子也近,小两口住着也方便。”
钱德胜的脸拉了下来,“老房子?李大哥,你这是开玩笑吧?我女儿嫁过去,住二手房?”
亲家母的语气也冷了三分:“李大哥,不是我们挑剔。现在的年轻人结婚,哪有不住新房的?传出去,我们家小雅的脸往哪儿搁?我们老钱家的脸,又往哪儿搁?”
又是“脸”。
我沉默了。我一辈子都在跟机器打交道,机器实在,你对它好,它就转得顺;你糊弄它,它就给你撂挑子。可人不一样,尤其是这个“脸面”,我实在是琢磨不透。
那顿饭,后半场吃得索然无味。
回到家,李明一脸愁容,“爸,对不起,让你为难了。”
我摆摆手,给他倒了杯水,“傻小子,说什么呢。结婚是大事,爸没本事,给不了你最好的,但总得尽力。”
李明低着头,“爸,要不,婚先不结了。等我再攒几年钱。”
“胡说!”我眼睛一瞪,“看好的姑娘,就得赶紧娶回家。钱的事,你别操心,爸来想办法。”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厂里坐了很久。
车间里弥漫着机油和金属混合的味道,这是我闻了半辈子的味道,让我安心。
我看着角落里那辆用帆布盖着的车,心里慢慢有了个主意。
那是一辆老款的大众桑塔纳,方头方脑的,早就停产了。是一个老客户淘汰下来,准备报废,我觉得可惜,就花了几千块钱收了过来。
这车,底子好,发动机是正宗的德国货,只要好好拾掇拾掇,再开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
更重要的是,这车在我眼里,不只是一堆钢铁。它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伙计,沉稳,可靠,不张扬。
我决定,亲手把这辆车翻新,作为给儿子和小雅的新婚礼物。
房子,我一时半会儿是真拿不出来了,但一辆车,一辆由我这个做父亲的、倾注了全部心血和手艺的车,总能代表我的心意吧?
我想,亲家看重的是“面子”,但真正的“面子”,不是靠钱堆出来的,是靠人挣出来的。我一个修车师傅,拿不出金山银山,但我能拿出一身的手艺,一颗滚烫的心。
我以为,他们会懂。
第二章 旧车里的匠心
接下来的三个月,我几乎是住在了厂里。
白天,我处理厂里的正常业务,迎来送往,给各种各样的车子看病。到了晚上,等工人们都下班了,整个车间就成了我和那辆老桑塔纳的二人世界。
我把车子完全拆开,每一个螺丝,每一个垫片,都分门别类地放好。车架被我吊起来,仔仔细细地检查,找出每一个锈点,用砂纸一点一点地打磨干净,然后喷上防锈漆。
发动机是这辆车的心脏。我把它整个抬下来,分解开,清洗每一个零件上的油泥。活塞、连杆、曲轴、气门……那些冰冷的金属在我手里,仿佛有了生命。
我发现其中一个气门有点轻微的磨损,虽然不影响使用,但我还是不放心。我没有去买新的配件,而是用厂里的车床,自己动手,按照原厂的精度,重新打磨了一个。
那几天,我戴着老花镜,在车床前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眼睛看得发酸,腰也直不起来。李明好几次过来劝我:“爸,差不多就行了,没必要这么折腾。”
我摆摆手,头也不抬,“开车不是小事,关系到人命。这车以后是你跟小雅开,我必须保证它万无一失。差一丝一毫,在我这儿都过不了关。”
这不光是手艺,是责任。
变速箱、底盘、悬挂、刹车系统……我把这辆车从里到外,重新组装了一遍。每一个螺丝,我都用扭力扳手,按照标准扭矩拧紧。每一根线路,我都重新包裹了绝缘胶布。
光是内饰,我就花了大半个月。
原来的座椅套早就磨破了,我托人从广东找来了最好的小牛皮,自己学着裁剪、缝制。我的手,拿惯了扳手,又粗又硬,穿针引线的时候,没少被针扎。但看着一块块皮子在我手里变成服帖的座椅,那种满足感,比做成一笔大生意还强。
中控台,我换成了桃木的,方向盘也用牛皮重新包了。我还特意加装了倒车影像和一套音质不错的音响。我想着,以后小雅开车,能方便一些;小两口在车里,也能听听音乐,说说话。
车身的颜色,我反复调配了十几次,最终选了一种低调的深灰色。喷漆是个细致活,不能有半点灰尘。我把整个喷漆房用水冲洗了三遍,等地面干透了,才把车开进去。
底漆、中涂、色漆、清漆,一层又一层。每一层喷完,都要在烤房里待上足够的时间。最后一道工序是抛光,我用最细的蜡,拿着抛光机,一点一点地打磨,直到车身像镜子一样,能清晰地映出我的脸,映出我眼角的皱纹和花白的头发。
车子完工的那天,是个傍晚。
我把它开出车间,停在院子里。夕阳的余晖洒在车身上,泛着柔和的光。我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手扶着方向盘,闻着车里淡淡的皮革味道,心里说不出的踏实。
这辆车,已经不再是那辆即将报废的旧桑塔纳了。它是我三个月的心血,是我一个父亲,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给孩子准备的、最厚重的一份礼物。
它不贵,但它无价。
我甚至在副驾驶的手套箱里,放了一个小小的平安符,是我去庙里求来的。
我天真地以为,当亲家看到这辆车,了解到我为此付出的心血时,他们会被我的诚意打动。
我以为,人心都是肉长的,情义总比金钱更重。
我错了。错得离谱。
第三章 婚宴上的闹剧
婚礼那天,天朗气清。
我特意穿上了儿子给我买的新西装,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看着镜子里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我有点不自在,总觉得这身行头把我给束缚住了。
我还是习惯那身沾着油污的工装。
婚车队是租的,清一色的黑色奥迪,在酒店门口排成一长溜,看着确实气派。
我的那辆深灰色桑塔纳,就停在车队的最后面。我给它系上了一朵大红花,看起来也多了几分喜气。
宾客们陆续到场,看到那排奥迪,都啧啧称赞,说老钱家有面子,嫁女儿嫁得风光。
钱德胜和亲家母穿着体面的礼服,在门口迎客,脸上的笑容像花儿一样灿烂。每当有人夸赞婚车的排场,钱德胜的腰杆就挺得更直一分。
仪式开始前,我把李明和小雅叫到一边。
我拿出那把大众车的钥匙,递给李明,郑重地说:“儿子,这是爸送给你们的新婚礼物。这车,爸亲手拾掇的,里里外外都跟新的一样。以后你们俩上下班,刮风下雨的,就不用挤公交了。”
李明接过钥匙,眼圈有点红,“爸,谢谢你。”
他知道我为了这辆车,花了多少心血。
小雅也甜甜地喊了一声:“谢谢爸。”
我笑着说:“去吧,把车开到最前面去,让大家也看看。”
我本意是想让这份礼物,在今天这个大喜的日子里,正式地交到孩子们手上。
可我没想到,这个举动,会点燃一个巨大的火药桶。
当李明开着那辆桑塔纳,缓缓地停在酒店门口最显眼的位置时,周围的空气瞬间就变了。
宾客们的议论声,像蚊子一样嗡嗡作响。
“哎,那不是老款的桑塔纳吗?怎么停这儿了?”
“好像是新郎家送的礼物……”
“送这车?也太寒酸了吧?还不如那十八万八的彩礼实在呢。”
钱德胜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僵硬,最后变成了铁青色。他快步走过来,压低了声音,但语气里的怒火却怎么也压不住。
“亲家,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平静地说:“这是我给孩子们的礼物,一辆车,一份心意。”
“心意?”钱德胜冷笑一声,指着那辆车,声音陡然拔高,“你管这叫心意?一辆二手破车!你是想让所有人都看我们老钱家的笑话吗?我女儿嫁给你儿子,就配开这种破烂玩意儿?”
亲家母也走了过来,拉着小雅的手,眼泪说来就来,“我的女儿啊,你这是什么命啊!妈还以为你找了个好人家,没想到……他们家就这么看不起你!”
小雅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李明急了,赶紧解释:“爸,妈,不是的!这车是我爸他亲手……”
“你闭嘴!”钱德胜指着李明的鼻子骂道,“没出息的东西!还没过门呢,就向着你爹说话了!我告诉你,今天这婚,你们想结也得结,不想结也得结!但是,这辆车,绝对不能出现在这儿!丢人现眼!”
他说着,环顾四周,像是要找什么东西。
他看到了路边花坛里的一块铺路砖,几步冲过去,抄起那块砖头就朝桑塔纳走去。
“爸!不要!”李明和小雅同时喊出声。
我也愣住了,我没想到他会这么激动,这么不顾体面。
但一切都晚了。
“哐当!”一声巨响。
那块砖头,被钱德胜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砸在了前挡风玻璃上。
玻璃应声而碎,裂纹像闪电一样,瞬间爬满了整个车窗。
时间仿佛静止了。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
钱德胜砸完车,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指着我,喘着粗气吼道:“姓李的!你这是打我们家小雅的脸!打我们老钱家的脸!”
我看着那张破碎的蛛网,心里某个地方,也跟着碎了。
那是我三个月不眠不休的夜晚,是我一根一根被针扎破的手指,是我作为一个父亲,倾尽所有,却被弃如敝履的尊严。
我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和疲惫。
原来,在我精心打磨的匠心之上,在那些滚烫的汗水和心血之上,他们看到的,只是“二手”两个字。
原来,所谓的“情义”,在“面子”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我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
然后,我抬起头,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了另一把车钥匙。
第四章 钥匙的分量
那把带着跃马标志的钥匙,在我的掌心里,显得有些冰冷。
我按下解锁键,不远处,那辆一直静静停在角落里的红色法拉利,像一头被唤醒的野兽,闪烁了两下车灯,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
那一瞬间,整个酒店门口的喧嚣,都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破碎的桑塔纳,齐刷刷地转向了那辆线条流畅、充满力量感的红色跑车。
阳光下,它的车漆像流动的火焰,刺得人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钱德胜脸上的暴怒,凝固了。他张着嘴,手里的半块砖头还举在半空中,表情滑稽又错愕。
亲家母的哭声也戛然而止,她呆呆地看着那辆车,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周围的宾客们,更是爆发出一阵倒吸凉气的惊呼。
“天哪!那是法拉利吧?”
“看车牌,还是定制的……”
“这……这是怎么回事?这车是谁的?”
我没有理会周围的议论,只是平静地走到儿子面前,把那把法拉利钥匙塞进他还在发愣的手里。
“爸不喜欢旧的,那这辆新的,你们开去吧。”我的声音不大,但在这份诡异的寂静里,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李明握着那把沉甸甸的钥匙,像是被烫到了一样,手足无措地看着我,“爸,你……”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身,面向钱德胜。
我没有居高临下,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炫耀。我的语气,依然是那个修车师傅李卫国的语气,平淡,但每个字都很有分量。
“钱亲家,你觉得,这辆车,有面子吗?”我指了指那辆法拉利。
钱德胜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脸,从刚才的涨红,变成了猪肝色,又渐渐褪成了灰白。
“这辆车,落地价五百多万。买它,费了我不少功夫。”我缓缓说道,“但是,在我眼里,它的分量,还不如那辆被你砸了的桑塔纳。”
我走到桑塔纳旁边,用手轻轻拂去车头盖上的一点灰尘,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抚摸自己的孩子。
“这辆桑塔纳,市价可能就几千块。但是,”我加重了语气,“它的发动机,是我亲手拆开,一个零件一个零件清洗、调校、组装的,精度不比出厂时差。它的变速箱,每一个齿轮的间隙,都是我用手感一点一点试出来的。它的底盘,每一颗螺丝,我都用扭力扳手拧过,保证在任何路况下,都不会有一丝异响。”
我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小雅的脸上。
“车里的真皮座椅,是我这个拿惯了扳手的老头子,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为了学这个,我手上扎了几十个眼儿。中控台的桃木,是我跑了好几个木材市场才找到的。我还在车里给你们装了最好的音响,想着你们俩路上能不那么闷。”
“这三个月,我每天晚上都只睡四个小时。我把半辈子的手艺,都放在了这辆车上。我不是送给你们一辆二手车,我是把我这个做父亲的,能给的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你们。”
“我以为,这是一份心意,一份祝福,一份能保你们俩平平安安的实在东西。我以为,手艺换来的踏实,比钱砸出来的面子,更重要。”
我的声音有些哽咽,但我还是挺直了腰杆。
“但是,我错了。”
“钱亲家,你砸的,不是一辆破车。你砸的,是一个父亲的心。你砸的,是我李卫国这辈子最看重的东西——手艺人的尊严。”
说完这番话,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整个场面,鸦雀无声。
钱德胜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他手里的砖头,“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他看着我,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亲家母也低下了头,不敢再看我。
周围的宾客们,看我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同情、鄙夷,变成了敬佩和震撼。
李明和小雅,眼泪已经流了满脸。
李明走到我身边,把那把法拉利钥匙,又塞回了我的手里。
“爸,对不起。”他哽咽着说,“这车,我们不能要。我们……不配。”
小雅也走了过来,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爸,对不起,是我们错了。”
我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心里五味杂陈。
这场闹剧,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所有人的本来面目。
面子是值钱,但比面子更值钱的,是里子。
是人心,是情义,是一个普通人,用自己的方式,去守护家人的那份笨拙而又滚烫的真心。
第五章 静夜里的谈话
婚礼最终还是磕磕绊绊地办完了。
那场砸车的闹剧,像一根刺,扎在每个人的心里。宴席上,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钱德胜夫妇几乎没怎么说话,埋着头,机械地应付着前来敬酒的亲戚。
那辆被砸了的桑塔纳,被我叫来的拖车拉回了厂里。
红色的法拉利,依旧停在酒店门口,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华丽的讽刺。
晚上,我一个人回到冷清的家里,连灯都懒得开。我坐在沙发上,摸着黑,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白天的画面一幕幕地在眼前回放。
我并不后悔拿出那把法拉利钥匙。我不是为了炫富,也不是为了报复。我只是想用一种最直白、最粗暴的方式,告诉他们,我不是给不起,而是我认为,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
我李卫国,穷过,苦过,靠着一双手,一个扳手一个螺丝地干,才有了今天。我比谁都懂钱的重要性,但也比谁都清楚,钱买不来什么。
它买不来手艺,买不来安心,更买不来一个父亲对孩子那份沉甸甸的爱。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是李明和小雅。
李明打开了灯,昏黄的灯光洒满了小小的客厅。他看着我手里的烟,欲言又止。
“爸,少抽点。”
我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你们怎么来了?新婚之夜,不好好待着,跑我这儿干嘛?”
小雅手里提着一些水果,怯生生地放在茶几上,“爸,我们……不放心你。”
我看了他们一眼,叹了口气,“坐吧。”
三个人,就这么沉默地坐着。
最后,还是李明先开了口。
“爸,今天的事,是我不对。我没能护着你,也没能……坚持自己的想法。我让你受委屈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愧疚。
我摆摆手,“这事不怪你。你夹在中间,两头为难。”
小雅也红着眼圈说:“爸,都怪我。是我爸妈他们……太看重那些虚的东西了。我替他们,向您道歉。”
“孩子,你不用道歉。你爸妈也是为了你好,怕你嫁过来受委屈。只是他们的方式,我不能认同。”我看着小雅,语气缓和了下来,“他们觉得,一辆豪车,一套新房,是幸福的保障。但在我看来,两个人能踏踏实实地过日子,能相互理解,相互扶持,那才是真的幸福。”
我顿了顿,继续说道:“那辆法拉利,其实不是我的。是一个老客户的,他常年在国外,车就放在我这里保养。他信得过我,把钥匙也留给了我,让我偶尔开出去跑跑,别让电瓶亏电了。”
李明和小雅都愣住了,显然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
“我今天拿出那把钥匙,不是想炫耀什么。我只是想让你们,也让亲家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有没有底气,不在于他能开什么样的车,住什么样的房。而在于他有没有一门能安身立命的手艺,有没有一颗正直、踏实的心。”
我看着李明,语重心长地说:“儿子,你跟我学了几年修车,但你没学到骨子里去。你总觉得这是个伺候人的脏活累活,没出息。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能把一件简单的事,做到极致,那就是本事。咱们靠手艺吃饭,不偷不抢,走到哪儿,腰杆都能挺直。”
“今天你亲家公砸了我的车,他砸的不是铁皮,砸的是我的心。我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这双手,这身手艺。他把我的心血当成垃圾,我能不心寒吗?”
李明低下了头,肩膀微微颤抖。
“爸,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小雅拉着李明的手,对我说:“爸,我们懂了。以后,我们会好好过日子,踏踏实实地过。我们不要新房,也不要车。我们自己努力,自己挣。”
我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他们虽然还有些稚嫩,但眼神里,多了一些我以前没见过的坚定。
我心里那块被砸碎的地方,仿佛被这温暖的灯光,慢慢地粘合了起来。
“房子,还是要住的。城郊那套老房子,我过两天就找人重新装修。你们俩先住着。至于车……”我笑了笑,“那辆桑塔纳,我还能修好。等修好了,你们要是还愿意开,就开去。要是不愿意,就放厂里,我留个念想。”
“我们开!”李明和小雅异口同声地说。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白天那场闹剧,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
它像一场猛烈的风暴,吹走了浮华的表象,吹走了虚荣的泡沫,让所有人都看清了,什么才是生活中最珍贵、最值得守护的东西。
这一夜,我们聊了很久。
我跟他们讲我年轻时当学徒的苦,讲我如何靠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开了这家汽修厂,讲我一个人把李明带大的辛酸和快乐。
孩子们静静地听着,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我这个父亲。
窗外的夜,很深,很静。
但屋子里的灯光,却格外的明亮和温暖。
第六章 亲家的门槛
第二天,我没去厂里。
我给李明打了个电话,让他和小雅先回娘家一趟,好好跟岳父岳母沟通。小两口刚结婚,不能因为长辈的矛盾,心里留下疙瘩。
挂了电话,我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提上昨天小雅买来的水果,决定亲自去一趟钱家。
有些事,躲是躲不过去的。结了亲,就是一家人。一家人,总不能一辈子当仇人。
钱家的门,我敲了很久才开。
开门的是亲家母王阿姨。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脸上满是尴尬。
“亲……亲家,你来了。”
“来看看你们。”我把水果递过去,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
钱德胜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黑着一张脸,旁边放着一个茶杯,看样子一口都没喝。
我走过去,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老钱,昨天是我冲动了,让你在那么多亲戚朋友面前下了不台。”我先开了口。
这话,一半是客套,一半也是真心。不管怎么说,大喜的日子,闹成那样,谁的脸上都不好看。
钱德胜没说话,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王阿姨赶紧打圆场,给我倒了杯茶,“他就是这个臭脾气,你别往心里去。昨天的事,是我们不对,是我们太……太……”
她“太”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接过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说:“我知道,你们是心疼小雅,想让她嫁得风光一点,不受委屈。这个心情,我理解。我要是有个女儿,我也会这么想。”
我的话,让钱德胜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他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
我继续说道:“但是,老钱,风光是给别人看的,日子是自己过的。面子再重要,也重要不过里子。小雅和李明以后要过一辈子,他们俩过得好不好,不是看开什么车,住什么房,是看他们俩的心,在不在一起。”
“那辆桑塔纳,是我花了三个月的心血,亲手给他们打造的。在我心里,那不只是一辆车,那是我这个当爹的,给他们的一份守护。我希望他们未来的路,能像那辆车一样,虽然不张扬,但稳当、扎实、安全。”
“至于那辆法拉利,”我笑了笑,“我就是个修车的,哪买得起那玩意儿。那是客户寄存的。我昨天拿出来,就是想跟你赌一口气,想告诉你,我李卫国不是拿不出钱,只是我觉得,有些东西,比钱更珍贵。”
我说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客厅里,一片寂静。
过了很久,钱德胜才闷闷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老李,不瞒你说,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被人瞧不起。”
他像是打开了话匣子,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脆弱。
“我年轻的时候,家里穷,兄弟多,吃了上顿没下顿。出去给人干活,人家看我穿得破烂,都拿我当贼一样防着。我那时候就发誓,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活出个人样,让谁也不敢小瞧我老钱家。”
“我拼死拼活,从一个小工干到包工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就是想争一口气,想给我老婆,给我女儿最好的。我不想让小雅再过我小时候那种被人指指点点的日子。”
“昨天,在酒店门口,你把那辆二手车开出来的时候,我感觉周围所有人的眼光,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他们好像在笑我,笑我钱德胜吹了半天牛,结果找了个这么个穷酸亲家。我当时……脑子一热,就……”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点怨气,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我看到了一个和我一样,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爱着孩子的父亲。
我们只是方式不同。
他追求的,是别人眼里的“面子”。
我坚守的,是自己内心的“里子”。
我们都没有错,只是我们来自不同的世界,有着不同的人生信条。
“老钱,”我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都过去了。咱们俩,都是当爹的。为了孩子,还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钱德胜抬起头,看着我,眼眶有些发红。
他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老李,对不住了。”
那双手,依旧粗糙,依旧有力。但这一次,我感觉到的,不再是炫耀和压迫,而是一种属于男人之间的,无声的和解。
我知道,这个家的门槛,我今天,算是真正迈进来了。
第七章 真正的嫁妆
李明和小雅回来的时候,我和钱德胜正坐在沙发上,就着一盘花生米,喝着小酒。
看到这一幕,两个孩子都愣住了,脸上写满了惊讶。
王阿姨笑着把他们拉进来,“看什么呢,还不快叫人。你爸和你公公,现在是好兄弟了。”
李明挠了挠头,嘿嘿地笑了。小雅也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那天中午,王阿姨做了一大桌子菜。
饭桌上,钱德胜举起酒杯,对着我说:“老李,这杯酒,我敬你。第一,为我昨天的混账行为,给你赔罪。第二,我谢谢你,让我女儿,嫁了个好人家。”
我赶紧端起杯子,“老钱,言重了。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两只酒杯,重重地碰在了一起。
饭后,李明和小雅把我拉到一边。
李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我,“爸,这是我跟小雅这些年攒的钱,还有您给的彩礼,我们没动。一共二十五万,您先拿着。厂里不是要进设备吗?您别那么辛苦了。”
小雅也说:“爸,我们商量好了。城郊的房子,我们不住了。我们想在您厂子附近租个小房子,离您近,也能帮衬着点。等我们以后自己攒够了钱,再买自己的房子。”
我看着手里的银行卡,又看看眼前这两个懂事的孩子,心里热乎乎的。
我把卡推了回去。
“傻孩子,爸的钱,就是给你们的。彩礼是彩礼,不能动。你们攒的钱,自己留着,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房子,必须住!那是我给你们准备的家,怎么能不住?”
我顿了顿,看着他们俩,认真地说:“你们能有这份心,爸比收到多少钱都高兴。这才是爸最想看到的‘嫁妆’和‘聘礼’。”
真正的财富,不是银行卡里的数字,而是孩子们这份懂得感恩、懂得担当的心。
这比任何豪车豪宅,都来得珍贵。
从钱家出来,已经是下午了。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我感觉浑身都舒坦。
回到厂里,我看着那辆停在角落里、前脸受损的桑塔纳,心里不再有悲哀,反而多了一丝亲切。
它像一个功臣,虽然受了伤,但却完成了一项重要的使命。
我脱下外套,换上工装,拿起工具,开始修复它。
这一次,我的心情格外平静。
李明也换上了工装,走到我身边,拿起一把扳手,有些生疏地开始帮忙。
“爸,这个地方,该用多大的力矩?”
“你感觉,用心去感觉。机器跟人一样,你得懂它,它才能听你的话。”
我看着儿子专注的侧脸,阳光透过车间的窗户,在他年轻的脸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忽然觉得,我这门手艺,好像后继有人了。
这或许,才是我能留给他,最宝贵的遗产。
不是钱,不是车,而是一种能让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安身立命、挺直腰杆的本事。
是一种对工作的敬畏,对责任的担当,是对生活最朴素、也最深刻的理解。
第八章 引擎声,烟火气
半个月后,那辆桑塔纳被我完全修复了。
前挡风玻璃换了新的,车头被砸瘪的地方也重新做了钣金喷漆,看起来和新的一样,甚至比以前更亮了。
我把车钥匙,再一次交到了李明手里。
“去吧,接小雅下班。”
李明接过钥匙,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多余的话,但他的眼神告诉我,这一次,他懂得了这把钥匙的真正分量。
那辆深灰色的桑塔纳,缓缓地驶出了汽修厂的大门,汇入了城市的车流中。它的身影,在那些光鲜亮丽的新车中间,显得有些普通,甚至有些不合时宜。
但我知道,它很稳。
就像我们这些普通人的生活,没有那么多惊心动魄,没有那么多华丽的辞藻,有的,只是日复一日的,平淡而又坚实的烟火气。
城郊的老房子,也开始装修了。
钱德胜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一支靠谱的施工队,他自己天天跑去监工,比我还上心。用他的话说,这是他给女儿女婿的“监工礼”,必须保证质量。
我们两个老头子,经常在工地上碰头,一人一瓶啤酒,一盘花生米,坐在马扎上,聊着天,看着那个小家,一天一个样。
我们聊过去,聊孩子,聊未来。
我们还是会因为用什么牌子的电线,墙面刷什么颜色的漆而争论不休,但我们都知道,这争论的背后,是对孩子们同样深沉的爱。
那辆法拉利,我早就还给了它的主人。
那位老客户听说了这件事,特意打来电话,笑着说:“老李,你这是拿我的车,给你上了一堂家庭教育课啊!这课上得值!”
我也笑了。
是啊,生活就是最好的老师。它总会在不经意间,用一些意想不到的方式,教会我们一些最深刻的道理。
又过了一段时间,李明开始主动留在厂里加班了。
他不再觉得修车是件丢人的事,反而钻研得比谁都起劲。他会为了一个搞不懂的电路图,查资料到半夜;也会为了一个细微的异响,反复地试车、检查。
他的手上,开始长出和我一样的老茧。
他的身上,也开始沾染上那股我闻了半辈子的、熟悉的机油味。
有一天,他满手油污地跑过来,兴奋地对我说:“爸!我终于听出来了!那辆宝马的异响,是平衡杆胶套老化了!不是减震器的问题!”
看着他脸上那种解决了技术难题后,闪闪发光的神采,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我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有长进。”
那天晚上,小雅下班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来了厂里。
她给李明带来了亲手做的饭菜,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眼神里满是温柔。
吃完饭,小两口没急着走。李明拿着抹布,帮我擦拭工具,小雅就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我们。
车间里,灯火通明。
机器的轰鸣声,工具的碰撞声,父子俩的交谈声,混合在一起,奏出了一首独属于我们这个普通家庭的、最动听的交响乐。
我看着眼前这平凡而又温暖的一幕,心里忽然明白。
什么面子,什么里子,其实都没那么重要。
最重要的,是一家人,能坐在一起,好好说话,好好吃饭。
最重要的,是当引擎声响起时,你知道,那是回家的方向。
最重要的,是这人世间,最抚慰人心的,永远是那股,带着温度的,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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