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黑得发亮的劳斯莱斯,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停在我那破旧的木工房前时,我知道,我这辈子最怕的事,还是来了。
十八年了,从我把那个被冻得发紫的、小猫一样哼唧的丫头从桥洞下抱回来的那天起,这根弦就在我心里绷着。
我,林拴住,一个没老婆没娃的老光棍,一个靠手艺吃饭的老木匠,我拿什么跟人家争?我只有这双长满老茧的手,还有一颗掏出来给她,她都未必看得上的心。
这十八年,我把她当眼珠子护着,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我教她认字,教她拿筷子,看着她从一个襁褓里的小东西,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是我用一刨一凿,一天一天,从我粗糙的生命里,精心雕刻出来的宝贝。
可我心里门儿清,我只是个代为保管的。
人家亲人找上门了,开着我连做梦都不敢想的车,穿着我连看都不敢看的衣裳。我拿什么留她?用这满屋子的刨花,还是用我这一身的汗味?
我怕的不是他们把丫头带走,我怕的是,丫头自己想走。
怕她看见了外面的繁华世界,就嫌弃我这个小木工房太破,嫌弃我这个老爹太穷。
这道坎,终究是来了。躲不掉。
第1章 不速之客
那天下午,日头懒洋洋的,跟往常没什么两样。
我正在给一张老式的八仙桌修补桌腿。手里的刨子推出去,卷起薄薄的木花,空气里弥漫着柏木特有的清香。这是我最踏实的时候,一呼一吸间,都是跟木头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安稳。
丫头林念,刚放学,书包往长凳上一扔,就凑过来看。
“爸,王记的李叔又夸你了,说现在整个市里,也就您这手艺还能把老家具修得跟新的一样。”
她声音清脆,像刚从枝头摘下来的果子。
我眼皮都没抬,手里的活儿没停,“少听他灌迷魂汤,他那是想让我给他少算点工钱。”
林念“噗嗤”一声笑了,捡起一卷刨花,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真香。爸,晚上我想吃你做的红烧肉。”
“馋猫。”我嘴上骂着,心里却早就盘算好了,待会儿收了工就去市场割二斤最好的五花肉。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的引擎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我这小小的木工房门口。
这声音不对劲。我们这条老街,进进出出的都是些三轮车、小电驴,偶尔有辆面包车,都算是稀客。这声音,沉稳、有力,像是某种养尊处优的动物在打呼噜。
我停下手里的活,和林念一起朝门口望去。
一辆黑色的轿车,黑得能照出人影,车头立着个小金人,在夕阳下闪着刺眼的光。我不认得这是什么牌子,但我活了五十多年,好赖还是分得清的。这车,贵得能压死人。
车门开了,先下来的是一条穿着高跟鞋的腿,细长,包裹在丝质的裤子里。然后,一个女人站了出来。
约莫四十来岁,头发盘得一丝不苟,脸上化着精致的妆,一身剪裁合体的套裙。她不像我们这条街上的人,她像是从电视里走出来的。
她站在门口,眉头微微皱着,打量着我这间堆满木料和工具、光线昏暗的铺子,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审视和……嫌弃?
我心里咯噔一下。
“请问,这里是林拴住师傅家吗?”她开口了,声音倒是客气,但透着一股疏离。
我放下刨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木屑,站直了身子,“我就是。你找我?”
女人的目光越过我,落在了我身后的林念身上。那一瞬间,她的眼神变了。那种审视和疏离瞬间融化,变成了一种复杂的、混杂着惊讶、激动、还有一丝愧疚的情感。
林念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往我身后缩了缩。
“你……你就是念念吧?”女人声音有些发颤。
林念愣住了,看了看我。我不认识这个女人,她怎么会知道丫头的乳名?
我往前站了一步,不露声色地把林念挡得更严实了些,“你是什么人?我不认识你。”
女人的目光从林念身上收回来,重新落在我脸上。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林师傅,我叫苏曼。”她从一个精致的手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了过来,“我是这孩子的……亲姑姑。”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有根大木头直直地砸了下来。
手里的名片薄薄一张,却重如千斤。上面印着烫金的字,什么“XX集团执行董事”,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我只听见了那五个字——“孩子的亲姑姑”。
这五个字,像五根钉子,狠狠地钉进了我的心里。我最担心的那根弦,在这一刻,应声而断。
林念在我身后探出头,一脸茫然,“爸,她说什么?”
我没回头,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女人,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你有什么证据?”
苏曼似乎早就料到我会这么问。她没有多说,转身回到车上,拿下来一个看起来很贵重的皮箱。
“啪嗒”一声,箱子打开了。
里面不是钱,不是什么金银珠宝。
而是一沓沓泛黄的照片,和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本本。
她把一张照片递到我面前。照片上,是一个笑得很甜的年轻姑娘,眉眼之间,和我的林念有七八分相像。只是,照片上的姑娘,眼神里多了一丝忧郁。
“这是我姐姐,苏晴,也就是念念的亲生母亲。”苏曼的声音低沉下来,“十八年前,她还是个没毕业的大学生,因为一些……家庭变故和感情上的事,未婚先孕,生下了念念。”
她的手指又指向另一张照片,是那个叫苏晴的姑娘抱着一个婴儿,婴儿裹在一条粉色的襁褓里。
“我姐姐当时精神状态很不好,家里人又逼得紧。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跑了出来,后来……就失踪了。我们找了她很多年,直到半年前,才在一个偏远的小镇上找到她的消息。可惜,她已经在五年前因为抑郁症,过世了。”
苏曼的眼圈红了,声音也带了哭腔。
我心里一颤,下意识地回头看了林念一眼。丫头的脸色已经白了,小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衣角。
“我们整理我姐姐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本日记。”苏曼拿起了那个红布包,“日记里写着,她当年走投无路,把孩子放在了城南的永安桥下。还写了孩子的生辰八字,襁褓里放了一块小小的玉佩。”
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林师傅,十八年前的冬月初八,你是不是在永安桥下,捡到了一个女婴?”
我的心,沉到了底。
那块玉佩,我一直收着。那个日子,我刻在了骨子里。
一切都对上了。
第22章 箱子里的过往
我没有立刻回答苏曼的话,而是弯腰,从工作台最下面的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取出了一个小木盒子。
这是我亲手做的,用的是一块上好的金丝楠木,打磨得光滑油亮。
我打开盒子,里面铺着红色的绒布,静静地躺着一块小小的、雕着祥云图案的平安扣玉佩。玉的质地很好,温润通透。
这是当年裹在林念襁褓里的唯一信物。
我把盒子递到苏曼面前。
她看到玉佩的瞬间,眼泪就下来了。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想要触摸,却又缩了回去,仿佛那是什么滚烫的东西。
“是它……就是它……”她喃喃自语,“这是我妈妈传给我姐姐的……”
屋子里的气氛凝重得像一块湿透了的木头。
林念从我身后走出来,她的眼睛红红的,看着苏曼,又看看我,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把丫头拉到身边,拍了拍她的手背。她的手冰凉。
我对苏曼说:“进屋说吧。”
我的家就在木工房后面,一个不大的小院,两间平房。屋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但被我收拾得干干净净。
苏曼坐在那张我亲手打的榆木八仙桌旁,显得有些局促,那身昂贵的衣服和这屋子格格不入。
她把皮箱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摊在桌上。
有林念母亲苏晴的照片,从孩童到少女,再到抱着婴儿的模样。每一张照片上的她,都笑得那么灿烂,又那么脆弱。
还有那本日记。
苏曼翻开了其中一页,递给林念。
“念念,你自己看吧。这是妈留给你唯一的念想了。”
林念颤抖着手接过日记本,上面的字迹娟秀,却带着一丝慌乱。
“吾儿,见字如面。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妈妈或许已经不在了。请原谅我的自私和懦弱,我没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没能陪着你长大。……我走投无路,只能将你托付给一个善良的人。我为你取名‘念’,是希望你长大后,能念及我们母女这一段短暂的缘分。……若有来生,妈妈一定好好补偿你。”
短短几行字,林念已经泣不成声。
她扑进我的怀里,哭得浑身发抖,“爸……爸……我不是没人要的野孩子,对不对?我妈妈……她不是不要我了……”
我紧紧地抱着她,心像是被刀子一刀一刀地割。
我拍着她的背,一遍遍地说:“不是,当然不是。我们念念是宝贝,怎么会是野孩子。”
苏曼在一旁默默地流泪,她递过来一张纸巾,“念念,对不起。是我们苏家对不起你,对不起妈。”
她开始讲述当年的事。
原来,苏家也算是当地一个不大不小的家族企业。苏晴和苏曼的父亲,也就是林念的外公,是个思想非常传统甚至有些专制的人。当年苏晴在大学里和一个穷小子相爱,被家里激烈反对。
后来苏晴意外怀孕,那个男的却因为压力和懦弱,选择了不告而别。
苏晴的父亲觉得丢尽了脸面,要把她关起来,逼她打掉孩子。苏晴性子刚烈,一气之下,带着身上仅有的一点钱,从家里跑了出来。
“我姐姐那时候已经有了轻度的产后抑郁,一个人根本没办法照顾孩子。”苏曼的声音充满了悔恨,“我当时在国外读书,家里人瞒着我,等我知道的时候,姐姐已经失踪了。这些年,我爸他其实也后悔了,一直在派人找,可始终没有消息。”
“我爸去年过世了,临终前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找回我姐姐和外孙女。现在公司是我在管,我发誓,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你们。”
她看着林念,眼神里充满了怜爱和补偿的渴望。
“念念,跟姑姑回家吧。你外公给你留下了一大笔遗产,足够你一辈子衣食无忧。姑姑会送你去最好的学校,给你最好的生活。这些年,你受苦了。”
她的话,像一颗颗石子,投进了我们父女俩平静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
我能说什么呢?
她说得对。我能给林念的,只是一个破旧的木工房,一日三餐的粗茶淡饭,和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
而她,能给林念一个我连想象都想象不出的未来。
我凭什么自私地把丫头拴在我身边,让她跟着我这个老木匠,一辈子闻着刨花味,过着清贫的日子?
林念的哭声渐渐小了,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看看苏曼,又看看我。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无助。
我知道,这道选择题,太难了。
对一个刚刚成年的孩子来说,太残忍了。
第3章 心上的裂痕
苏曼没有久留。
她看出了我们的混乱,留下一个电话号码,说给我们时间考虑,过两天再来。
那辆劳斯莱斯悄无声息地走了,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但它留下的痕迹,却深深地刻在了我们父女的心上。
晚饭我还是做了红烧肉,用小火慢炖,炖得软烂入味,香气飘满了整个小院。这是林念从小最爱吃的菜。
可今天,她只扒拉了两口米饭,就放下了筷子。
“爸,我吃饱了。”
我看着她碗里几乎没动的肉,心里堵得慌。
“不好吃?”
“不是,就是……没什么胃口。”她低着头,不敢看我。
那一晚,我们俩谁都没怎么说话。屋子里静得可怕,只能听见墙上老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林念回自己房间后,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很久。
秋天的夜,凉了。我点上一根烟,烟雾缭绕中,我想起了十八年前的那个雪夜。
我收工晚了,抄近路从永安桥下过,听见了微弱的哭声。走过去一看,一个用破旧棉被裹着的小婴儿,脸都冻青了。旁边放着一个奶瓶,里面的奶已经凉透了。
我当时想都没想,解开自己的棉袄,把她揣进怀里,一路跑回了家。
给她喂了热奶,换了干净的尿布,她才安稳地睡着。看着她那张小脸,我这颗老光棍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街坊邻居都劝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养活一个奶娃娃,不如送到福利院去。
我舍不得。
我给她取名林念,就是想着,万一哪天她亲人找来了,也算有个念想。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年复一年,始终没人来。我渐渐地,就把她当成了我亲生的闺女。
我一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既然我把她抱回来了,就得对她负责。
我戒了酒,更拼命地干活。别人不愿意接的零碎活儿,我都接。手上磨出的茧子一层又一层,腰也因为常年弯着,落下了毛病。
可每次看到林念冲我笑,喊我一声“爸”,我就觉得什么都值了。
这些年,我攒了点钱,不多,但够她上大学,再给她置办一份体面的嫁妆。我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她嫁个好人家,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可现在,一切都乱了。
第二天,林念像是变了个人。
她话变少了,常常一个人发呆。有时候我跟她说话,她要反应好半天。
我知道,她心里在想事。
周六,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家里看书或者帮我干点零活,而是说同学约她出去玩。
她换上了一身新衣服,是上次我带她去商场,她看了好久没舍得买的那条裙子。我后来偷偷回去给她买了下来。
“爸,我出去了。”她站在门口,有些不自然地整理着裙角。
“去吧,早点回来。”我叮嘱道。
她走后,我心里空落落的。我走到她房间,想给她收拾一下床铺,却看到她书桌上摊开的日记本。
我不是个喜欢窥探孩子隐私的父亲,但那一刻,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日记本上只有一行字,是昨天晚上写的。
“如果我有一个有钱的姑姑,我是不是就不用穿那些处理的旧款,是不是也可以像班上的同学一样,去学钢琴,去国外旅行?”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原来,她不是不羡慕,只是懂事,从来不说。
我这个当爹的,太没用了。我给了她我能给的一切,可我能给的,跟人家能给的,差得太远了。
就像我这双做木工的手,能打出最结实的桌椅,却打不出一个锦绣前程。
下午,林念回来了。
手里提着好几个大牌的购物袋。
我一看那袋子上的字母,就知道里面的东西不便宜。
“你哪来的钱买这些?”我沉声问。
她眼神有些闪躲,“是……是姑姑带我去的。她今天来学校找我了。”
“她都跟你说什么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没……没什么。就是带我吃了顿饭,买了些东西。”林念把购物袋藏到身后,“爸,你别生气,我本来不想要的,是她非要塞给我。”
我没生气,我只是心疼。
我看着她身上那条崭新的连衣裙,再看看那些漂亮的购物袋,忽然觉得,我的丫头,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们之间,好像出现了一道看不见的裂痕。
这道裂痕,以前可能就有,只是被我们父女情深给掩盖了。现在,苏曼的出现,像一把楔子,把这道裂痕狠狠地撬开了。
晚上,我听见林念在房间里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有几个词飘进了我的耳朵。
“……伦敦……留学……真的吗?”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第4章 另一个世界
接下来的几天,苏曼成了我们家的常客。
她不再开那辆扎眼的劳斯莱斯,而是换了一辆普通的奥迪。每次来,都带着各种礼物,有给林念的,也有给我的。
给林念的,是最新款的手机、平板电脑,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护肤品。给我的,是上好的茶叶和补品。
我一次都没收。
“苏女士,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们父女俩过惯了清贫日子,用不着这些。”我把东西推回去,话说得很客气,但态度很坚决。
苏曼碰了钉子,也不生气,只是无奈地笑了笑,“林师傅,您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补偿一下孩子。”
她开始频繁地约林念出去。
带她去这个城市最高档的西餐厅,教她怎么用刀叉;带她去奢侈品店,眼睛不眨地给她买下几万块一个的包;带她去听音乐会,去美术馆,去一切我从未带她去过,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的地方。
林念每次回来,都像变了一个人。
她会跟我讲那些餐厅的牛排有多好吃,讲那些画展有多么震撼,讲音乐厅的穹顶有多么辉煌。她的眼睛里闪着光,那是对一个全新世界的向往和好奇。
我知道,苏曼在做什么。
她不是在用钱砸,她是在给林念展示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那种人生,精致、优雅、充满了无限的可能。
而我能给的,只有这个小院,这间木工房,和日复一日的平淡。
一天晚上,林念犹豫了很久,还是开了口。
“爸,姑姑说……她可以送我出国留学。”
我正在磨一把刻刀,闻言,手里的动作顿住了。
“她说,我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教育资源,如果现在再不努力,以后就很难追上了。她想送我去英国读预科,然后申请那边的大学。所有的费用,她都包了。”
我没说话,继续低头磨刀。磨刀石和刀刃摩擦,发出“嘶嘶”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爸,你怎么不说话?”林念有些急了。
我抬起头,看着她。灯光下,她的脸庞既熟悉又陌生。她还是我的丫头,但她的心,已经飞向了另一个世界。
“这是好事。”我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能出去见见世面,是好事。”
“那你……是同意了?”林念的眼睛亮了。
我点了点头,“你自己的路,你自己选。爸不拦着你。”
说完这句话,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林念高兴地跳了起来,抱着我的胳膊又笑又叫。
“谢谢爸!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
她没有看到,我转过头去,眼角悄悄滑落的泪。
我不是圣人,我怎么可能不难过?我养了十八年的闺女,眼看着就要飞走了,飞向一个我够不着的地方。
可我能怎么办?
我能跟她说,别走,留下来陪着我这个孤老头子?
我能跟她说,外面的世界很复杂,你会被骗的?
我不能。
因为我知道,苏曼给她的,是我倾尽所有也给不了的。
那天之后,林念开始忙碌起来。
苏曼给她请了最好的英语家教,每天晚上给她补课。还给她报了各种礼仪班、兴趣班。
她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我们父女俩坐在一起吃饭、聊天的时间,越来越少。
有时候她回来,累得话都不想说,倒头就睡。
我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很心疼,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层透明的玻璃。我们能看到彼此,却再也触摸不到了。
我还是每天守着我的木工房,做着我的木工活。
只是,心里空了一块。
有时候刨着木头,刨着刨着,就走了神。刨子歪了,在木料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划痕。
就像我的心,也被人划了一道。
我知道,这道划痕,可能一辈子都好不了了。
第5章 木匠的手
街坊邻居们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
我们这条老街,藏不住什么秘密。那辆时不时停在门口的豪车,林念身上一天比一天光鲜的衣着,都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话题。
有人羡慕,说我林拴住是傻人有傻福,白捡个闺女,还附赠一个有钱的亲戚。
有人替我惋惜,说我辛辛苦苦把孩子拉扯大,眼看就要享福了,却被别人摘了果子。
王记的李老板来店里取他那张修好的八仙桌时,就没忍住,拉着我说:“老林,你可得想清楚。这孩子一走,以后可就不是你家的了。人心这东西,最经不起考验。等她在外面见了世面,哪里还记得你这个穷爹?”
我默默地把桌子擦拭干净,没接他的话。
他以为我是没听进去,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我跟你说,你可不能就这么轻易让她们把人带走。怎么着也得要点补偿!你养了她十八年,吃穿用度,哪样不是钱?这笔账,得跟她们算清楚!”
我抬起头,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淡淡地说:“她是我闺女,不是我做的买卖。”
李老板被我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最后摇摇头,叹了口气,“你呀你,就是个死脑筋!”
他扛着桌子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当然知道人心难测,也知道钱的重要性。可我跟林念之间的这十八年,难道能用钱来衡量吗?
那些她发烧时我抱着她一夜不睡的夜晚,那些她考了第一名我高兴得喝多酒的瞬间,那些她趴在我背上听我讲故事的黄昏……这些,值多少钱?
如果亲情可以用金钱来计算,那它就不是亲情了。
我没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而是从库房里,拖出了一块最好的料子。
那是一块存放了二十多年的老樟木。木质紧密,纹理漂亮,还散发着一股能驱虫的天然香气。
这是我当年一个老主顾送的,我一直没舍得用,想着等林念出嫁的时候,亲手给她打一个嫁妆箱子。
现在,是时候了。
我把木料架在工作台上,仔细地量尺寸,画线。
我的手,是一双典型的木匠手。关节粗大,皮肤粗糙,指甲缝里总是嵌着洗不掉的木屑和灰尘。苏曼的手,保养得宜,白皙修长,像一件艺术品。
我们的手,代表了我们各自的世界。
她的世界,是运筹帷幄,是资本运作,是数字和合同。
我的世界,是刨子、凿子、锯子,是木头的纹理和温度。
我比不过她。
但我这双手,能做出最实在的东西。
我开始动工了。
开料、刨平、开榫、凿卯……每一道工序,我都做得格外认真,比接任何一单生意都要用心。
木工房里,只有刨子划过木头的“沙沙”声,凿子敲击木头的“笃笃”声。
这些声音,陪伴了我大半辈子。它们让我心安。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外界的喧嚣都与我无关。
我做的是最传统的榫卯结构,不用一颗钉子,全靠木头与木头之间的巧妙结合。这样的箱子,结实,耐用,能传代。
箱子的四角,我准备雕上“喜上眉梢”的图案。箱子正中,要刻一个大大的“囍”字。
这是我一个当父亲的,对女儿最朴素的祝福。
我希望她一辈子,都能欢欢喜喜,平平安安。
林念晚上补完课回来,看到我在忙活,好奇地问:“爸,你这是做什么呢?这么大个箱子。”
“给你做的。”我头也没抬。
“给我做的?”她愣了一下,“做什么用啊?”
“嫁妆箱子。”
我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慌。
林念也沉默了。
她站在一旁,看着我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在木料上灵巧地飞舞。灯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满地的刨花上。
过了很久,她才轻声说:“爸,你别做了。我……还早呢。”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要去英国了,这个中式的嫁妆箱子,对她来说,或许太笨重,也太过时了。
我没停下手里的活,只是说:“早晚用得上。我提前给你备着。”
“爸……”她的声音带了哭腔。
“别说话,看我干活。”我打断了她,“这门手艺,以后怕是没人会了。你多看一眼,就少一眼了。”
那一晚,林念没有回房间,就一直站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我。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这双粗糙的手上。
这双手,抱过小时候的她,牵过上学时的她,也曾因为她不听话,打过她的屁股。
这双手,为她撑起了一个虽然清贫但温暖的家。
现在,这双手,正在为她打造一份最后的礼物。
我希望,无论她飞得多高,走得多远,当她看到这个箱子的时候,能想起,她还有一个家,还有一个会做木工的老爹。
第6章 深夜的谈话
嫁妆箱子的雏形,一天天在我手中显现。
而林念的情绪,却一天比一天低落。
苏曼给她办好了所有的出国手续,签证下来了,机票也订好了。出发的日子,就在下周。
可林念的脸上,没有即将奔赴新生活的喜悦,反而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不再跟我说伦敦的天气,也不再说剑桥的风景。她只是默默地帮我扫地,默默地给我倒水,默默地看着我做木工。
好几次,我看到她对着那个嫁妆箱子发呆,眼圈红红的。
我知道,这孩子心里在煎熬。
一边是触手可及的锦绣前程,一边是难以割舍的十八年养育之恩。
这道选择题,终究还是落在了她的肩上。
出发前三天的一个晚上,我还在木工房里给箱子做最后的打磨。
我要用最细的砂纸,一遍一遍地磨,直到箱子的表面像镜子一样光滑,像婴儿的皮肤一样细腻。
林念端了一杯热茶进来,放在我手边。
“爸,很晚了,歇会儿吧。”
“就快好了。”我吹了吹木头上的粉末,头也不抬地回答。
她在旁边的木墩上坐下,双手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我。
“爸,”她忽然开口,“你……是不是很希望我走?”
我手一抖,砂纸在木头上划出了一道细微的痕桑。
我停下手,转过身看着她,“傻丫头,说什么呢。”
“你就是希望我走。”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一句‘别走’。你只是说,这是好事,让我自己选。你是不是觉得,我走了,你就省心了,就不用再为我操劳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攥住了,疼得我喘不过气。
我放下砂纸,走到她面前,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指,轻轻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念念,爸是个粗人,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我的声音有些哽咽,“爸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没让你过上好日子。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摆在你面前,爸要是为了自己,硬把你留下,那不是爱你,是害你。”
“我宁愿你害我!”她哭着说,“我不想去什么英国,我不想学什么礼仪,我也不想要那些名牌包!我只想跟你在一起,每天晚上能吃到你做的红烧肉!”
她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强忍着泪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念念,你听爸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爸不能因为自己离不开你,就耽误你的前程。你还年轻,你的路还很长,外面有更广阔的世界等着你。”
“可是那个世界没有你!”她抓着我的胳膊,哭得像个孩子,“爸,我舍不得你。我怕我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我怕你一个人孤单,怕你生病了没人照顾,怕你……”
“傻丫头。”我把她揽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就像她小时候那样,“爸都这么大年纪了,会照顾自己。你只要在外面好好的,就是对爸最好的报答。”
“我不想报答!”她在我怀里挣扎着,“爸,我们不走了,好不好?我跟姑姑说,我不出国了。我就留在你身边,以后我工作了,我养你!”
听着她的话,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一滴一滴,落在她的头发上。
我养了十八年的小棉袄,没有漏风。
我心里又是感动,又是酸楚。
我捧起她的脸,郑重地对她说:“念念,听话。你必须去。这不是为了你姑姑,也不是为了你那个素未谋面的妈妈,是为了你自己。你得去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你要去学本事,学知识,以后才能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而不是像爸这样,一辈子守着个木工房。”
“至于爸,你不用担心。这个家永远是你的家,我永远是你爸。你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爸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等着你。”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我这些年攒下的所有积蓄。一张存折,还有一些零散的现金。
“这里面有五万块钱。是爸给你攒的嫁妆钱。密码是你的生日。你拿着,到了国外,想买什么,想吃什么,别委屈了自己。”
林念看着那张皱巴巴的存折,哭得更凶了。
“我不要……我不要……”
“必须拿着!”我把存折硬塞到她手里,“这是爸的一点心意。你不拿着,爸心里不踏实。”
那一夜,我们父女俩聊了很久很久。
聊她小时候的糗事,聊她上学时的趣闻,聊她对未来的憧憬。
我们把这十八年,像是过电影一样,重新温习了一遍。
天快亮的时候,林念趴在我的膝盖上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嘴角却带着一丝微笑。
我看着她熟睡的脸庞,心里百感交集。
我知道,我的小鸟,终究是要离巢了。
我能做的,就是亲手把她送上蓝天,然后,站在这里,默默地为她祈祷,祝她一路顺风。
第7章 选择
送林念去机场那天,苏曼也来了。
她开的还是那辆普通的奥迪。
我把那个樟木嫁妆箱子搬上了车。箱子很重,我和苏曼两个人费了老大劲才放进后备箱。
苏曼看着我气喘吁吁的样子,眼神有些复杂,“林师傅,辛苦您了。”
我摆摆手,“应该的。”
去机场的路上,车里很安静。林念坐在后排,一会儿看看窗外的风景,一会儿又回头看看我。
我知道她心里不好受。
到了机场,苏曼去办托运手续。我拉着林念,找了个角落坐下。
“丫头,到了那边,要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别熬夜。跟同学好好相处,别跟人起冲突。”我像所有即将远行的孩子的父亲一样,絮絮叨叨地嘱咐着。
林念红着眼睛,一个劲儿地点头。
“钱要是不够花,就跟爸说,爸给你想办法。”
“爸,你的钱你自己留着。姑姑都给我准备好了。”
“你姑姑的是你姑姑的,爸给的是爸给的,不一样。”我把那个装着存折的小布包,又往她口袋里塞了塞。
广播里开始催促登机了。
苏曼走了过来,“念念,该进去了。”
林念站起身,紧紧地抱住了我。
“爸,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等我放假,我一定回来看你。”
“好,好。爸等你。”我拍着她的背,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
她松开我,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苏曼往安检口走。
就在她即将走进安检口的那一刻,她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冲我大声喊道:“爸!”
我愣住了。
她又跑了回来,一直跑到我面前。
“爸,我想好了。”她看着我,眼神异常坚定,“我去英国,但我不是去定居。我去学习,等我学完了,我就回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又转向了苏曼。
“姑姑,谢谢您为我做的一切。我很感激您,也很想了解妈妈和苏家的一切。但是,这里才是我的家。我爸养了我十八年,我不能就这么丢下他。”
苏曼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林念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所以,我想跟您商量一件事。我想把您给我准备的留学费用,拿出一部分,给我爸的木工房做个升级。我想把它变成一个工作室,既能做传统家具,也能教一些感兴趣的年轻人学习这门手艺。我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我爸的手艺有多好。”
“至于我,”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自信光芒,“我会申请奖学金,我也会去打工。我相信,我能靠自己的努力完成学业。我不想再心安理得地接受您为我安排好的一切。我是林拴住的女儿,我也想靠我自己的双手,去创造我想要的生活。”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我的丫头。
那一刻,我感觉她好像一下子长大了。
她不再是那个在我身后寻求庇护的小女孩,她成了一个有主见、有担当的大人了。
苏曼沉默了很久。
她看着林念,又看看我,最后,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好。”她点了点头,眼圈也红了,“不愧是我苏家的外孙女,有骨气。姑姑支持你。”
她走到我面前,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林师傅,以前是我狭隘了。我以为钱能买到一切,能弥补一切。现在我才明白,您给念念的,是再多钱也买不到的东西。您教会了她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根。谢谢您。”
我连忙扶起她,“苏女士,你言重了。教育孩子,是我们做长辈的本分。”
那一刻,我们三个人之间所有的隔阂、猜忌和不安,都烟消云散了。
林念最终还是登上了飞机。
但我的心,却不再是空落落的。
我知道,我的丫头不是飞走了,她只是去一个更远的地方,去学习飞翔的本领。
她的根,还在这里。
第8章 未完成的嫁妆
林念走后,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又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苏曼没有食言。
一周后,她带着一个专业的团队来到了我的木工房。他们做了详细的测量和规划,很快,一份改造方案就放在了我的面前。
他们要把我这间破旧的铺子,改造成一个集展示、制作、教学于一体的“林氏木艺工作室”。
我看着图纸上那个明亮、宽敞、功能齐全的工作室,一时间有些恍惚。
“林师傅,您看还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吗?”苏曼问我。
我摇了摇头,“太好了,比我想的还好。”
“资金方面您不用担心,”苏曼说,“这是念念的意思,也是我的一点心意。我不是施舍,我是投资。我相信您的手艺,也相信念念的眼光。”
我没有再拒绝。
因为我知道,这不是施舍,这是我们一家人,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在努力。
装修开始了。
我暂时搬到了街尾一个空置的铺面。每天,我都会去新工作室的工地上看一看。看着它一天一个样,从一个破旧的老房子,慢慢变成图纸上的样子,我心里充满了期待。
我和林念每天都视频通话。
她跟我讲伦敦的见闻,讲学校的课程,讲她申请奖学金的进展。她还找了一份在咖啡馆打工的兼职。
视频里的她,虽然有些疲惫,但精神头十足,眼睛里闪着光。
她不再是那个迷茫、脆弱的小姑娘了。
她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并且正在为之努力。
苏曼也时常会过来,看看工程进度,顺便给我带些她亲手煲的汤。
我们聊天的内容,也从林念,慢慢扩展到了各自的生活。
我跟她讲我年轻时学艺的苦,她跟我讲她在商场上打拼的难。
我发现,这个看似高高在上的女强人,其实也有她的脆弱和无奈。她父亲的专制,姐姐的悲剧,都给她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她拼命地工作,是想证明自己,也是想为这个家撑起一片天。
我们都是普通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自己珍视的东西。
三个月后,工作室装修好了。
开业那天,街坊邻居都来道贺。李老板看着焕然一新的铺子,羡慕得合不拢嘴。
“老林,你这回可真是苦尽甘来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工作室开业后,生意比以前好了很多。很多人都是慕名而来,有的是为了求一件手工家具,有的是想来学习这门老手艺。
我招了两个年轻人当学徒,他们肯吃苦,也爱钻研。我把我会的,毫无保留地教给他们。
我希望,这门手艺,能在我手里,传承下去。
那个未完成的嫁妆箱子,我把它摆在了工作室最显眼的位置。
箱子的主体已经完成,但上面的雕花,我只刻了一半。
学徒问我,师傅,这箱子怎么不刻完啊?
我说,不急。
这个箱子,我要留着。
等我的丫头学成归来,我要让她亲眼看着我,把最后一刀刻完。
我要让她知道,无论她走多远,这个家,这个老爹,都会在这里,等着她,为她打磨好生命中最坚实、最温暖的底座。
夕阳从新装的玻璃窗照进来,洒在那个未完成的箱子上,也洒在我这双布满沧桑的手上。
我拿起刻刀,轻轻地抚摸着那半成品的花纹。
我知道,最好的作品,永远是下一个。
而最好的生活,也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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