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众人的面,我把那张发黄的拜师帖拍在桌上时,整个包厢都静了。
对面那个年轻人,董事长陈振生的独子陈雷,脸上的潮红还没褪去,嘴角那句“一个臭开车的”的余音,仿佛还挂在水晶吊灯的棱角上,折射出刺眼的光。
他爸,我的老板,也是我认识了三十多年的老陈,陈振生,一张脸瞬间没了血色,嘴唇哆嗦着,看着我,又看看那张薄薄的却重如泰山的帖子,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慌乱。
有时候我就在想,人这一辈子,到底是在往前走,还是在画一个圈?我叫李卫国,开了三十年车,修了半辈子车,从一个毛头小子,熬成了别人口中的“李师傅”。我以为我这辈子就是围着方向盘和发动机转了,没想到快到退休的年纪,却被一个小辈指着鼻子,把我这辈子的根基,给骂成了泥。
这口气,我咽不下去。不是为我自己,是为了那些被遗忘在岁月里的情义和规矩。
第一章 一声“叔”的距离
陈雷是上个月从国外回来的,带着一身的名牌和一口流利的英文,空降到了公司副总的位置上。
他回来的第一天,陈振生特别高兴,在公司停车场,当着我的面,拍着他儿子的肩膀,满脸骄傲。
“小雷,快,叫李叔。你小时候,李叔可没少抱你。”
陈雷二十好几的人了,身板挺得笔直,闻言,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嘴角牵了牵,算是笑过。他伸出手,很公式化地握了握我满是老茧的手。
“李师傅,以后辛苦你了。”
一声“李师傅”,客气,疏离,像隔了一层冰。
我心里“咯噔”一下。倒不是非要他喊我“叔”,只是这称呼一变,味儿就全变了。以前他放学,我接他,他会一路叽叽喳喳地喊“李叔叔”,把学校的趣事说给我听。他手里吃剩半截的冰棍,会毫不嫌弃地塞给我。
现在,他长大了,出息了,我们之间,隔着一个董事长的儿子和一个司机的身份,那声“叔”,就再也叫不出口了。
陈振生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想打个圆场,说:“这孩子,在国外待久了,规矩都忘了。”
我摆摆手,笑了笑,说:“没事,陈总,都一样。”
嘴上说着没事,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看着陈雷绕到车后,自己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动作一气呵成,完全没有让他老子先上车的意思。陈振生尴尬地站在原地,最后还是自己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陈雷,他一上车就戴上了耳机,眼睛盯着手机屏幕,对外面的世界不闻不问。
车子平稳地驶出地库,阳光照进来,后视镜里,陈雷那张年轻的脸,一半在光里,一半在影里,英俊,却也陌生。
我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也是这样一辆车,当然,没现在这辆好。那时候陈振生刚做生意,买了一辆二手的桑塔纳,宝贝得不行。有一次跑长途,半路抛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陈振生急得满头大汗,是我,钻到车底下,躺在滚烫的柏油路上,满身油污地把车给修好了。
他当时拍着我的肩膀,说:“卫国,有你在,我心里就踏实。”
那时候,我们是兄弟。
现在,我们是老板和司机。而他的儿子,连一声客气的“师傅”都叫得那么勉强。
车里的冷气开得很足,我却觉得有点闷。或许,时代真的变了。我们这代人讲究的那些东西,在他们眼里,可能早就一文不值了。
第二章 方向盘上的尘埃
我对车,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爱护。
每天早上,我都会提前半小时到车库,用一块麂皮,把车里车外擦得一尘不染。方向盘、仪表盘、座椅的缝隙,都不能有半点灰尘。我总觉得,车是有灵性的,你怎么对它,它就怎么回报你。
这辆顶配的辉腾,跟了我五年,没出过任何毛病。发动机的声音,顺得像猫打呼噜。
陈雷坐我的车,不到三天,就开始挑毛病。
“李师傅,你这车里的香水味太冲了,下次换掉。”
那是我特意选的淡雅的檀香,陈振生很喜欢,说能静心。
“李师傅,空调温度太低了,不环保。”
这是陈振生习惯的温度,他有点胖,怕热。
“李师傅,你这音乐品味也太老了,能不能放点别的?”
放的是陈振生爱听的经典老歌,他说开车听这个,不急不躁。
我一句话都没反驳,他说什么,我就改什么。香水撤了,空调调高了,音乐也关了。车里安静下来,只剩下轮胎压过路面的声音,反而更压抑了。
陈振生看出了不对劲,私下里找我,有些抱歉地说:“卫国,小雷刚回来,很多事不习惯,你多担待。”
我能说什么?我只能点头,说:“陈总,我明白。”
我明白,但心里不舒坦。
真正让我心里起疙瘩的,是一件小事。
那天送陈雷去一个商务会谈,路上有点堵。他坐在后排,不停地看手表,语气很不耐烦。
“李师傅,能不能快点?要迟到了。”
“小陈总,前面堵着,快不了。”我看着前面的车流,平静地回答。
“你就不会抄个小路?导航是干什么吃的?”他的声音扬高了八度。
我没做声。这条路我跑了十几年,哪条小路能走,哪个时间段会堵,我心里比导航清楚。现在这个点,所有的小路只会更堵。
他见我没反应,大概是觉得我在消极怠工,冷哼了一声:“说到底,就是个开车的,思维都僵化了。”
这句话,像一根针,不深,但扎得我心口疼。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车里有规定,为了安全,司机不能跟乘客顶嘴。我忍了。
到了目的地,他急匆匆地推门下车,一个文件夹掉在了脚垫上,他没发现。
我捡起来,摇下车窗喊他:“小陈总,你的东西。”
他回头,皱着眉,一脸不耐烦地走回来,一把从我手里夺过文件夹,连句谢谢都没有,转身就走。
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很无力。
这不是担待不担待的问题。这是尊重。他从骨子里,就没把我当成一个值得尊重的人。在他眼里,我李卫国,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时替换的,功能性的存在,就像车里的一个零件。
我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从储物格里拿出一包烟。我很多年不抽烟了,这是陈振生放在车里备用的。
点上一根,辛辣的烟雾呛得我直咳嗽,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看着方向盘上那个大众的标志,在阳光下闪着光。三十年了,我每天摸着它,它就像我的老伙计。我靠这门手艺,养活了一家人,赢得了别人的尊重。所有人都客客气气地叫我一声“李师傅”,甚至“李叔”。
可现在,这些在陈雷眼里,什么都不是。
我忽然觉得,我精心擦拭的方向盘上,落满了灰尘。不是车上的灰,是心里的灰。
第三章 生锈的齿轮
事情的发展,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陈雷的“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烧向了公司的后勤部门,尤其是我们车队和维修车间。
他从国外带回来一套所谓的“现代化管理”理论,核心思想就是两个字:降本。
一天下午,车队的老张找到我,一脸愁容。
“李哥,出事了。那个小陈总,说咱们车队人浮于事,要裁掉一半的人,剩下的全部签第三方劳务派遣合同。”
我心里一沉。
车队的司机,很多都是跟着陈振生十几二十年的老员工,上有老下有小。裁员,对他们来说就是天塌了。改成劳务派遣,就意味着没了公司的正式编制,五险一金都得降一档,更别提什么归属感了。
“维修车间呢?他们怎么说?”我追问。
“更惨!”老张一拍大腿,“小陈总说,公司自己的维修车间成本太高,效率低下,不如全部外包给4S店。车间那几个老师傅,要么转岗去看大门,要么就拿钱走人。”
我脑子“嗡”的一下。
维修车间的王师傅,一手修发动机的绝活,当年连德国来的专家都竖大拇指。还有钳工刘师傅,做一个小零件,比机器车出来的还精准。他们都是公司的宝贝,是陈振生当年亲口封的“定海神针”。
现在,这些“定海神针”,在陈雷的PPT里,成了一堆冰冷的、可以被优化的“成本”。
我坐不住了,直接去了陈振生的办公室。
他正在看文件,见我进来,抬头笑了笑:“卫国,什么事这么急?”
我把老张的话学了一遍,末了,盯着他的眼睛问:“陈总,这事,是真的吗?”
陈振生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他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卫国,你先坐。”
他给我倒了杯水,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这是公司的发展方向。小雷的方案我看过,数据很详实,从商业角度看,确实能给公司省下一大笔钱。”
“钱?”我忍不住拔高了声音,“陈总,那不是一笔钱,那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个跟了你半辈子的老伙行啊!老王、老刘他们,当年公司最难的时候,三天三夜不合眼地抢修设备,你都忘了?”
“我没忘。”陈振生的声音也有些疲惫,“卫国,我怎么会忘。但是现在时代不同了,公司大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光讲人情了。管理要规范,要科学。”
“科学?把人心搞散了,就是科学?”我气得胸口发闷,“那些老师傅,他们手里有活儿,有别人替代不了的技术!把他们逼走了,以后设备真出了大问题,你指望4S店那些只会换零件的年轻人?”
陈振生低着头,用手指敲着桌面,一下,又一下。
“卫国,我知道你跟他们感情深。这样,我会跟小雷说,给老员工的补偿,一定给足。N+1,我给他N+3,保证让他们满意。”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的陈振生,也变得陌生了。
他不再是那个会为了一台机器、一个兄弟而两肋插刀的陈振生了。他成了一个商人,一个计算器,一个只看报表和利润的董事长。
我们之间的对话,就像两个生了锈的齿轮,怎么也咬合不到一起了。
我站起身,把那杯没动过的水推了回去。
“陈总,这不是钱的事。”
我转身往外走,身后传来陈振生的声音:“卫国,公司……要靠小雷他们这一代人了。我们,都老了。”
是啊,老了。
老得就像那些即将被替换掉的零件,就像那些生了锈的齿轮,在新时代的机器里,转不动了,只剩下被淘汰的命运。
走出办公室,外面阳光正好,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一个时代,真的要落幕了吗?
第四章 老地方,旧时光
那天晚上,陈振生给我打了电话,约我出去坐坐。
没说去什么高档会所,而是约在了厂区后面的一家大排档。
这家店开了二十多年,老板是一对老夫妻。当年,我和陈振生还是穷小子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在这里,点一盘炒螺蛳,两瓶啤酒,聊一个晚上。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了,还是坐我们以前常坐的那个角落。桌上摆着两盘小菜,一盘花生米,一盘拍黄瓜。
他看见我,招了招手,自己动手给我倒了杯啤酒。
“卫国,坐。”
我坐下,拿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冰凉的啤酒顺着喉咙下去,心里的火气好像也消了些。
“还在为白天的事生气?”他看着我,问。
我没说话,又给自己满上。
他叹了口气,说:“卫狗,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说实话,我心里也不好受。”
“卫狗”是我的小名,除了我爹妈,就只有他这么叫。已经很多年没听到了。
“老王、老刘他们,跟我的时间比你还长。当年我连个铺面都没有,就在一个破棚子里捣鼓机器,是他们跟着我,一锤子一锤子敲出了家业。我能忘了?”他的眼圈有点红。
“那你为什么……”我忍不住问。
“因为我没办法。”他把杯里的酒也喝干了,“公司现在不是我一个人的了,有股东,有董事会。小雷拿出来的方案,数据、逻辑都摆在那,我如果因为个人感情就否决掉,怎么跟其他人交代?”
“他那套,都是纸上谈兵!”我不服气地说,“他懂个屁的技术!他只看到换掉老员工能省多少钱,他看到没有,那些老师傅的手艺,值多少钱?那是公司的根!”
“根?”陈振生苦笑了一下,“卫国,现在这个时代,还有人讲根吗?人家讲的是模式,是资本,是效率。小雷说得对,我们那一套,确实过时了。”
他指了指不远处灯火通明的新厂区,又指了指我们身处的这个破旧的大排档。
“你看,就像这里。味道再好,再有人情味,也干不过那些装修豪华、搞网络营销的连锁店。我们,还有这家店,都老了。”
他的话,让我一阵阵地发堵。
我承认,他说得有道理。世界在变,我们不能不变。
但有些东西,是不能变的。比如良心,比如情义。
“振生,”我看着他,第一次没有叫他“陈总”,“我不是反对变革。但是变革,不是一刀切,不是把过去的全都扔掉。那些老师傅,他们不是公司的包袱,是财富。小雷可以不懂,但你不能不懂。”
“我懂。”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所以我才找你来。卫国,帮我个忙。”
“你说。”
“小雷那边,你多担待。他年轻,气盛,看问题简单。但他人不坏,就是想做出点成绩来证明自己。”他看着我,眼神很诚恳,“至于老王他们,你帮我跟他们聊聊。公司可以成立一个技术顾问组,把他们返聘回来,工资待遇不变。平时不用坐班,关键时候,能来搭把手就行。你看这样行不行?”
我看着他。这算是一个折中的办法,既保全了陈雷的面子,也给老伙计们留了条后路。
我知道,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我心里的气,消了大半。
“行。我去跟他们说。”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酒,聊了很多过去的事。聊我们第一次接到大单子的兴奋,聊我们为了一个技术难题吵得面红耳赤,聊我们一起喝醉了,躺在车间地板上说胡话。
说着说着,两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都笑了,笑着笑着,眼眶又都湿了。
时光真是个残酷的东西。它把我们的棱角磨平了,把我们的锐气冲淡了,也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得越来越远。
临走时,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卫国,公司离了谁都行,就是不能离了你。你得帮我,看着小雷,也看着我。”
我点了点头。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我以为,有了这次推心置腹的谈话,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
我太天真了。
我没想到,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等着我。
第五章 那一句“臭开车的”
矛盾的爆发,是在一次重要的商务晚宴上。
陈振生带着陈雷,去见一个海外来的大客户。对方对我们公司的一项核心技术很感兴趣,但对我们的生产管理流程有些疑虑。
陈雷为了这次晚宴,准备了很久。全英文的PPT,详实的数据分析,把他的那套“现代化管理”理念,包装得光鲜亮丽。
我照例是司机,把他们送到酒店后,就在大堂等着。
晚宴进行到一半,陈振生的秘书小王急匆匆地跑下来,说:“李师傅,快,陈总让你上去一趟。”
我心里纳闷,但还是跟着他上了楼。
包厢里,气氛有点微妙的紧张。
那个外国客户,一个严谨的德国人,正通过翻译,向陈雷提问。
“陈先生,您刚才提到的‘设备运行效率提升30%’,这个数据是如何得出的?据我所知,你们使用的还是十年前的老款机床,这种设备的潜力,已经被挖掘到极限了。”
陈雷显然没料到对方会问得这么细,他愣了一下,然后翻着PPT,有些生硬地解释:“我们通过优化排班、引入新的激励机制……”
德国人摇了摇头,打断了他:“不,陈先生,我问的是技术层面。机器的物理极限,是无法通过管理手段来突破的。”
陈雷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陈振生在一旁,也是一脸尴尬,不停地给儿子使眼色。
包厢里的空气,几乎凝固了。
就在这时,陈振生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卫国,你来得正好。你跟史密斯先生解释一下,我们是怎么对老设备进行技术改造,提高效率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我身上。
我心里有数。这项技术改造,是我和维修车间的老王他们,花了半年时间琢磨出来的。我们改了传动轴,优化了冷却系统,还自己动手做了一个小小的辅助零件,硬是把那些老家伙的性能,又往上提了一截。
这事,陈雷不知道。在他的报表里,这可能只是一笔不起眼的“维修费用”。
我定了定神,走上前,不卑不亢地开口。我没说那些专业的术语,就用最朴素的语言,讲我们是怎么发现问题,怎么一点点摸索,怎么一次次失败,最后才成功的。
我讲得很慢,翻译逐字逐句地翻给那个德国人听。
德国人听得非常认真,不住地点头,眼神里流露出赞许。
讲完后,德国人站起来,主动向我伸出手,说:“这位师傅,您是一位真正的专家。您和您的团队,让我看到了贵公司的灵魂,那就是工匠精神。”
我受宠若惊,赶紧跟他握了握手。
陈振生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不停地向客户敬酒。
一场危机,就这么化解了。
我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准备悄悄退出去。
可就在我转身的时候,陈雷的声音,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从背后插了过来。
“爸,你什么意思?这种场合,你让一个司机上来夸夸其谈?公司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他的声音不大,但充满了压抑的愤怒和屈辱。
他大概觉得,我这个“臭开车的”,抢了他的风头,让他当众出丑了。
陈振生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压低声音呵斥道:“你胡说什么!要不是卫国,今天这单子就黄了!”
“黄了就黄了!我们靠的是管理,是模式,不是靠这种投机取巧的土办法!”陈雷的情绪彻底失控了,他指着我的背影,几乎是吼了出来,“你让他来,不就是想告诉所有人,我这个副总,还不如一个臭开车的吗?!”
“一个臭开车的”。
这五个字,像五颗子弹,瞬间击穿了我的耳膜,击碎了我所有的隐忍和克制。
整个包厢,死一般地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我,眼神里有同情,有尴尬,有幸灾乐祸。
我缓缓地转过身,看着陈雷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年轻脸庞。
我没有愤怒,也没有激动。我的心,在那一刻,平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我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用手帕精心包裹着的东西。
一层,一层,地打开。
那是一张因为年代久远而泛黄、折叠处已经有些脆弱的宣纸。
我走到桌前,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把这张纸,轻轻地,却又带着千钧之力地,拍在了桌子上。
第六章 一张拜师帖的分量
“小陈总,你看清楚,这是什么。”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锤子一样,敲在寂静的空气里。
陈雷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那张宣纸上,是用毛笔写的几行字,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依旧能看清。
“弟子陈振生,诚心叩拜李卫国师傅。愿执弟子之礼,恭谨学艺。一朝为师,终身为父。空口无凭,立帖为证。”
落款,是陈振生的名字,和一个鲜红的手指印。
时间,是三十三年前。
陈雷的眼睛,瞬间瞪大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张帖子,又猛地抬头看向我,嘴巴张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身边的陈振生,我三十多年的老伙计,在看到这张帖子的那一刻,身体晃了一下,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他伸出手,想要去摸那张纸,手指却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着。
“卫国……你……你还留着它……”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我怎么会不留着。
三十三年前,他陈振生,还是个一穷二白的农村青年,怀揣着一个开工厂的梦想,却连最基本的车床都不会操作。
而我,李卫国,已经是十里八乡有名的青年钳工,在国营厂里捧着铁饭碗。
他托了七八个中间人,提着两瓶酒、一条烟,跑到我家,非要拜我为师。
那时候不兴这个,我觉得别扭。但他硬是跪在我家门口,不起来。
我妈心善,看不过去,说:“国啊,你就收下吧,多个朋友多条路。”
我拗不过,只好答应了。
他当场就从怀里掏出这张写好的拜师帖,咬破手指,按上了手印。
他说:“师傅,我陈振生这辈子,就认你这个师傅。以后我发达了,绝对忘不了你。”
我收了他,把我会的,倾囊相授。他也很争气,学得快,肯吃苦,手上磨出的血泡,一层盖一层。
后来,他真的发达了。他开了自己的工厂,一步步做大,成了今天的大董事长。
我呢?国营厂倒闭,我下了岗。是他找到我,说:“师傅,跟我干吧。你爱车,就来给我开车,顺便帮我管着维修车间。有你在,我放心。”
我去了。这一干,就是二十多年。
我从没拿这张拜师帖说过事。我觉得,情义在心里,不在纸上。他叫我“卫国”,我叫他“陈总”,这是规矩。私下里,我们是兄弟,是师徒。
我以为,我们会这样,一辈子。
直到今天。
我看着陈雷那张煞白的脸,一字一句地说:“小陈总,我李卫国,确实是个开车的。但我这身开车和修车的本事,是你爸,当年跪在我家门口,求我教给他的。”
“我这辈子,没读过多少书,不懂你们说的什么模式,什么资本。我就懂一个道理:做人,不能忘本。”
“你今天,骂我‘臭开车的’,不是在骂我李卫国。你是在骂你自己的爹,忘恩负义!”
最后四个字,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
是陈振生,他一巴掌狠狠地甩在了陈雷的脸上。
“混账东西!给我跪下!”他指着我,对着他儿子,声嘶力竭地咆哮。
陈雷捂着脸,彻底懵了。
而陈振生,这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此刻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他走到我面前,看着我,嘴唇哆嗦着,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声音哽咽:“师傅……我对不起你……”
整个包厢,落针可闻。
那个德国客户,和他的翻译,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眼神里没有了商业的审视,只有一种复杂的、对人性的动容。
我看着陈振生花白的头发,看着他满是皱纹的脸上纵横的老泪,心里那股憋了许久的怨气,忽然就散了。
我轻轻地抽回手,把桌上那张拜师帖,重新叠好,小心翼翼地放回怀里。
然后,我对着陈振生,也对着所有人,平静地说:
“陈总,我老了,车也开不动了。辞职报告,我明天交上来。”
说完,我没再看任何人,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了这个让我感到窒息的包厢。
我知道,我跟陈振生,跟这个我付出了半辈子心血的公司,缘分,尽了。
第七章 酒醒之后
我递交辞职报告的第三天,陈雷找到了我家。
我家住在老城区,一个九十年代建的家属院,楼道里堆着杂物,墙皮斑驳。这跟陈雷平时出入的那些高档社区,简直是两个世界。
他来的时候,我正在阳台上摆弄我那几盆君子兰。
他站在门口,穿着一身得体的休闲装,手里提着些价格不菲的礼品,显得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
“李……叔。”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那一巴掌的红印,在他白净的脸上还隐约可见。
我没回头,继续给君子兰浇水。
“有事吗,小陈总?”我故意把称呼叫得很生分。
他在我身后站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走了。
然后,我听到“噗通”一声。
我猛地回头,看见他直挺挺地跪在了我家的水泥地上。
我吓了一跳,手里的水壶差点掉了。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李叔,您要是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他低着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我把他让进屋,他坚持跪在客厅中央。我妈闻声从房间出来,看到这阵仗,也吓坏了。
我叹了口气,在我妈的搀扶下,把他拉了起来,按在沙发上。
“坐下说吧,男儿膝下有黄金。”
他坐立不安,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审判的学生。
“李叔,”他抬起头,眼睛红红的,“那天……是我混蛋。我……我给您道歉。”
他站起来,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没说话,给他倒了杯白开水。
他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开口。
“我爸……他都跟我说了。说了你们以前的事,说了那张拜师帖的来历,也说了……这些年,您是怎么帮他的。”
他的声音很低沉,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
“我以前一直觉得,我爸就是个运气好的土老板,没什么文化,靠着胆子大才有了今天。我从国外学了那么多先进的管理知识,我觉得我比他强,比你们所有人都强。”
“我看不上你们那些老一套的人情世故,觉得那是公司发展的累赘。我急着想证明自己,想把公司彻底变成我想要的样子……”
他说着,眼泪掉了下来。
“直到那天,您拿出那张拜师帖。我爸打我那一巴掌,我才彻底醒了。”
“我爸说,公司真正的根,不是那些冰冷的机器和报表,而是像您这样,有情有义、有技术、有良心的人。他说我把公司的根给刨了,我就是个忘本的败家子。”
我静静地听着。
这些话,从陈振生的嘴里说出来,再通过他儿子的口转述给我,让我心里百感交集。
老陈,他心里还是明白的。
“李叔,我知道,一句道歉,弥补不了我对您的伤害。”陈雷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恳切,“但是,我求您,别离开公司。公司需要您,我爸需要您……我也需要您。”
“我需要您教我,教我那些我爸懂,而我却不懂的东西。”
我看着他。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不再是那个盛气凌人、目中无人的海归精英。他卸下了所有的骄傲和伪装,像个迷路的孩子,在寻找回家的路。
我心里那块最硬的冰,开始融化了。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缓缓地说:“小雷,你起来那天,我就不生你气了。”
“我气的,不是你骂我。我气的,是你把人看得太轻,把情义看得太轻。”
“公司要发展,要改革,这没错。但改革,不是把老房子拆了,是把地基打得更牢。那些老师傅,那些老伙计,他们就是公司的地基。”
“你记住,再先进的管理,也管不住人心。人心顺了,公司才能真的顺。”
他听着,不住地点头,像是在把我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在心里。
那天,我们在我家那个小小的客厅里,聊了很久。
我给他讲了很多过去的故事,讲陈振生当年是怎么背着机床零件,徒步走几十里山路;讲王师傅为了攻克一个技术难题,三天没合眼,最后累倒在车间里。
他听得入了神,眼神里,有震惊,有羞愧,更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敬畏。
临走时,他站在门口,又一次向我深深鞠躬。
“李叔,谢谢您。我明白了。”
我看着他下楼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年轻人,或许真的能扛起公司的未来。
酒醒了,人,也该醒了。
第八章 新的里程
我的辞职报告,最终还是被陈振生退了回来。
他亲自送到我家,还带了两瓶我最爱喝的老白干。
他说:“卫国,你要是走了,就是打我的脸。我这张老脸,不能不要。”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回到了公司,但身份变了。我不再是董事长司机,陈振生给我安了个新头衔——“首席技术顾问”。
他说:“你别开车了,太屈才。以后,你就帮我盯着公司的技术,带带年轻人。尤其是,带带小雷。”
车,我还是会偶尔开开。有时候陈振生想出去转转,还是习惯叫上我。我们俩坐在车里,不怎么说话,但彼此都觉得安心。
陈雷,也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撤回了裁撤维修车间和解散车队的方案。
他亲自把王师傅他们请了回来,在公司最显眼的位置,成立了一个“工匠工作室”,请老师傅们当技术指导,专门负责技术攻关和培养新人。
他还真的,像个学生一样,经常跑到工作室,穿着工服,满身油污地跟着王师傅他们学技术。从最基础的看图纸、用卡尺开始。
公司的年轻员工们,看到副总都这样,也都收起了浮躁,开始重新审视那些看似“过时”的传统手艺。
公司的风气,一天天在变好。
有一次,我路过车间,看到陈雷正趴在一台机床下面,满头大汗地拧一个螺丝。他的名牌衬衫蹭得到处都是油,但他毫不在意,眼神专注得像个孩子。
他看到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脸上沾着一块黑色的油渍。
“李叔,您来看。王师傅教我的这招‘听音辨位’,真神了!我刚才一听,就知道是哪个轴承缺油了!”
我看着他那副样子,忍不住笑了。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三十多年前,那个同样年轻、同样满眼是光的陈振生。
我知道,有些东西,正在以一种新的方式,传承下去。
那张被我珍藏了三十多年的拜师帖,我把它裱了起来,挂在了“工匠工作室”最显眼的墙上。
下面,是陈雷亲手写的一行字:
“不忘本来,方有未来。”
有时候,午后阳光正好,我会一个人坐在工作室里,看着墙上那张泛黄的纸,心里很平静。
人这一辈子,就像开车。会遇到上坡,也会遇到下坡;会遇到平坦的大道,也会遇到泥泞的小路。重要的是,握紧你手中的方向盘,知道你要去向哪里,更不能忘了,你是从哪里出发的。
我想,我的这段里程,快到终点了。
但一个新的里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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