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瓦那老城的海风，其实一直都没怎么变过，还是那股带着咸味和暖意的风。但有些东西，就是在那不变的风里，悄悄地，彻底地变了。劳尔・卡斯特罗把那根象征着权力的权杖交出去的时候，动作很轻，可所有人都觉得，那一下，重得像天塌了下来。
交到了米格尔・迪亚斯-卡内尔手上。
就这么一下。统治了古巴六十二年的卡斯特罗家族，就这么退到了幕后。全世界的媒体都在喊，“一个时代结束了！”喊得震天响。可哈瓦那街头的人，他们说得更简单，也更戳心窝子：“姓卡斯特罗的日子，过去了。”
但这就完了吗？怎么可能。这哪是结尾，这分明是另一本书的第一页，而且谁也不知道后面写了什么。那艘叫“古巴”的社会主义航船，英雄的“神话”光环一圈圈褪掉之后，它就这么驶进了谁也看不清的未知海域。这艘船，到底要开去哪儿？
曾几何时，你根本没法把菲德尔・卡斯特罗和古巴分开。他就是古巴。那把标志性的大胡子，那身永远不变的绿色军装，还有他能讲上好几个小时，让你听得热血沸腾的演说……这一切，就是他的授权书，不需要投票，老百姓就是从骨子里认他。
可是，自从劳尔・-卡斯特罗在2008年接过手，一切就开始变得不一样了。一场“祛魅”，一场把神请下神坛的运动，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开始了。他上来先干嘛？给权力上锁。他说，最高领导人最多干两届，不能再多了。他还恢复了“部长会议主席”这个听起来没那么传奇的称呼，甚至，破天荒地，让农民自己承包土地去干。
这还不够。到了2019年，新宪法干脆把这些都写进了法律里，白纸黑字。国家元首不能超过六十岁，还明明白白写上，“社会主义可以容纳多种所有制形式”。这些话，听着是挺枯燥，但你仔细品品，这不就是把“革命领袖”从神坛上拉回到人间，用制度告诉所有人，他也是个人，不是神。
可这么一弄，新的麻烦也来了。“祛魅”是祛了，但老百姓心里那份因为崇拜而产生的认同感，也跟着淡了。现在的古巴年轻人，你让他背一段菲德尔那篇著名的《历史将宣判我无罪》，能背下来的没几个。他们更愿意干什么呢？在Instagram上发一张空空荡荡的货架照片，然后打上个标签SinCulpa，意思是“我没错”，吐槽自己用配给本好不容易盼来的鸡肉，又没影儿了。
迪亚斯-卡内尔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他没有菲德尔那种打天下的传奇光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老百姓的日子好过一点，再好过一点。怎么赢得民心？简单，办实事。让商店的货架上能有东西卖，让国外的亲戚汇美元能更方便点，让公园里的Wi-Fi信号别老断线。
他自己都在2022年的一次内部讲话里说得特别直白：“人民不会为历史买单，他们只会为未来投票。”这句话，后来被外面的人翻来覆去地解读，说这是他的执政宣言。说白了，就是务实。老百姓过日子嘛，谁当家做主其实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今天的晚饭，明天的生计，能不能舒坦点。
政治上的事儿聊完了，再看看钱袋子吧，这才是古巴人最实在的焦虑。早在2010年，劳尔就扔出过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蛋糕不是意识形态问题。”这话一出，政府立马放开了一百七十八种个体户经营，这在当时，简直就像在水泥地上硬生生撬开一条缝，让私营经济的小草芽探出了头。
但真正的巨变，是在2021年。政府第一次，用法律的形式，允许私人开公司了。甚至，你还能搞进出口贸易。这在以前想都不敢想。于是，到了今年七月，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就这么来了：私营商店的零售总额，自打1959年革命胜利以来，头一回，超过了国营商店。
这不是冷冰冰的数字，这是哈瓦那街头活生生的现实。在Vedado区，有家叫“LaGuarida”的私营餐厅，现在已经扩建到三层楼高，墙上挂着老板和好莱坞大片《速度与激情》剧组的合影，那叫一个风光。而在巴拉德罗的海边，那些民宿老板，一个个玩得比谁都溜，用Airbnb收美元，再转手通过地下渠道换成比索，一套操作下来，比官方汇率划算多了。
政府当然也不是傻子，它也在想办法把这些活蹦乱跳的私营经济给收编了，推广什么电子支付啊，税收平台啊，想把这股活水引到自己的渠里来，别让它到处乱淌。
可想是这么想，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这种一边“计划”一边“市场”的混合模式，简直就是个大熔炉，也滋生了各种乱象。有些私营老板，就专钻这个双轨制的空子，倒买倒卖，牟取暴利，搞得物价跟过山车一样，市场乱糟糟的。
更要命的，是货币改革那步险棋。2021年1月，古巴一咬牙，把那个跟美元挂钩的“可兑换比索”给废了，说以后全国就用比索这一种钱。官方汇率呢，1美元换24比索。本来是想把扭曲的价格体系给理顺了，结果没想到，这一刀下去，直接把国营企业的遮羞布给扯了下来。
没了政府补贴，没了廉价美元，那些本来就半死不活的国企，现在要按真实的汇率去进口原材料，成本“噌”地一下就上天了。可国家自己手里又没多少外汇能支援它们，结果呢？一场物价“海啸”就这么来了。
那场通货膨胀，到现在都没消停。如今，古巴八成以上的零售交易，你猜用什么？还是美元。国营商店里甚至出现了特别诡异的“MLC专柜”，只收外币银行卡，老百姓开玩笑说，这是咱们的“社会主义免税店”。明摆着，这场货币改革，步子迈得太大了，扯着蛋了。
自己家里的经济问题还没理顺，外面的压力也一点没小。美国那个经济封锁，从1996年开始就写进了法律。到了特朗普手上，更是变本加厉，加了二百四十三项制裁，还把古巴又塞回了“支持恐怖主义国家”的黑名单里。
拜登上台后，虽然嘴上说着要恢复奥巴马时期的“接触”，可那些要命的制裁，一条都没动。古巴用不了美元做国际结算，这直接导致它2023年外债大面积违约。有人算过，这几十年的封锁，每年给古巴造成的损失，至少五十亿美元。什么概念？差不多是它GDP的十分之一。这道封锁线，就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古巴越想挣扎，它就勒得越紧。
但天无绝人之路。这几年，拉美那边的风向变了，左翼力量集体回潮。从2021年开始，秘鲁、智利、哥伦比亚，一个个都选出了左翼总统。墨西哥总统甚至公开喊话，让美国把古巴从那个“支恐名单”里拿掉。今年九月，在哥伦比亚要开的美洲峰会上，拉美的左翼国家们正商量着，要把“解除对古巴封锁”这句话，写进共同宣言里。这对四面楚歌的古巴来说，简直就是一口救命的氧气。
比口头支持更实在的，是中国。和西方资本家不一样，中国在古巴搞合作，更喜欢干那些“软基础设施”的活儿。华为帮着古巴铺了覆盖全国的光纤网，中信重工的技术员在帮他们改造那些老掉牙的糖厂，还有哈瓦那街上跑的那些电动巴士，很多都是宇通的。
就今年一到八月，中古双边贸易额就干到了三十四亿美元，涨了百分之十八。中国，已经连续三年是古巴最大的贸易伙伴了。更关键的是，古巴高层对“中国模式”那个好奇啊。迪亚斯-卡内尔2024年第二次从中国回来，古巴共产党内部马上成立了一个“中国经验研究小组”，专门研究深圳特区的法律，研究混合所有制企业的账该怎么算。
这种帮忙，说它是“输血”，不如说是“教你怎么造血”。对于一个正在十字路口上摸索的古巴来说，这可能比给多少钱都管用。
所以，今天的古巴，到底像什么呢？它就像哈瓦那街上还在跑的那些1959年产的雪佛兰老爷车。车身漆得五颜六色，粉的、绿的，看着还是革命年代的浪漫样子。可你把引擎盖掀开看看，里面跳动的，可能是一颗韩国现代的发动机，充满了这个时代的气息。
后座上，可能放着一本西班牙语版的《孙子兵法》，而司机呢，正用着华为手机导航，熟练地拐进一条小巷，去一家新开的私营咖啡馆喝一杯。
这辆老爷车，开得不快，甚至有点摇摇晃晃。前面的路，也全是挑战：计划和市场，这个平衡点到底在哪儿？不断贬值的比索，怎么才能稳住？还有那些心心念念想去外面世界看看的年轻人，怎么才能留住他们？
很难说。也许它会学越南，彻底放开，拥抱外资和私营经济；也许改革派和保守派就这么僵持着，继续在原地打转；又或者，经济实在撑不住了，引发了社会动荡，逼得政府不得不做出更大的改变。当然，还有最坏的一种可能，美国再来一次极限施压，把它又逼回到那条更严苛的计划经济老路上去。
从现在看，前两种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毕竟，迪亚斯-卡内尔自己都说了：“我们不放弃计划，但我们也不放弃市场。”
菲德尔・卡斯特罗说过一句话：“革命不是铺满玫瑰花瓣的香水小径。”现在，他的神话光环散去了，古巴的社会主义才算真正开始面对它自己的“现代性难题”。它不再需要靠一个英雄的传奇故事来撑着了，它必须得用实实在在的民生，用一个装满食物的冰箱，一个稳定的Wi-Fi信号，来证明自己的价值。让人民，免于匮乏，也免于恐惧。
就像古巴诗人尼古拉斯・纪廉写的那样：“我带来整个群岛的明天。”这场革命还远没到剧终的时候，古巴还在寻找自己的航道。加勒比海的浪涛还是一样地拍打着海岸线，只是这一次，方向盘，必须由他们自己，牢牢地握在手里了。
全部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