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把黑色帕萨特稳稳停在市政府门口的梧桐树下时,雨丝正斜斜地织着。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后座,李局长正对着小镜子调整领带,无名指上的玉扳指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
“局长,发改委的张主任刚才发消息,说下午三点的会推迟到四点。” 老王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盖过雨刷器的摆动声。他右手搭在方向盘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磨损的真皮 —— 这是他开坏三辆车后养成的习惯。
李局长 “嗯” 了一声,把小镜子按回车顶:“那正好,先去趟锦绣华庭。”
老王没多问,打转向灯时眼角余光瞥见副驾驶储物格里露出半截信封。那是今早刚上任的规划科小王塞进来的,红封皮上烫着金字,摸着厚度像是超市购物卡。他知道该怎么处理 —— 等会儿路过单位传达室时,让老张以 “失物招领” 的名义还给小王,顺便提点一句 “李局最烦这套”。
锦绣华庭的保安看见帕萨特就拉开了栏杆,老王熟门熟路地拐进 B 区地下车库。第三排第三个车位永远空着,那是开发商特意给李局留的。他熄了火却没下车,从扶手箱里翻出干净毛巾擦着仪表盘上的指纹。
“上去坐会儿?” 李局拉开车门时回头问了句。
“不了局长,我在车里打个盹。” 老王笑着摆手,眼角的皱纹挤成两道沟壑。他知道这话的分量 —— 上周城建局王局的司机跟着上楼,结果撞见开发商塞给王局一个檀木盒子,现在那司机已经调去看仓库了。
后视镜里,李局的身影消失在电梯口。老王掏出手机给妻子发了条微信:“晚上有应酬,不用等我。” 然后点开行车记录仪,把今早从市政府到开发区那段录像备份到云端。这是他的保命符,去年有人匿名举报李局收了某建筑商的名画,纪委调看记录仪时,清清楚楚拍到那幅画只是暂时放在后备箱,下午就送回了美术馆。
雨点敲打着车窗,老王想起十年前刚给李局开车的时候。那时李局还是李科长,坐的是辆半旧的桑塔纳。有次去邻市开会,半夜在国道上爆了胎,两人蹲在路边换备胎,冻得直搓手。李局当时说:“老王啊,等将来我混出个人样,肯定忘不了你。”
这话老王记在心里,却从没当回事。他见过太多司机仗着跟领导近就狐假虎威,最后落得灰头土脸。他的秘诀就三个字:不多嘴。领导在车上接的电话,听到的谈话,都像车窗外的风景,看过就忘。
下午三点五十,李局带着一身酒气回到车上,手里多了个印着 “XX 茶行” 的纸袋。“刚才王总的意思,城东那个棚户区改造项目,还是按咱们上次碰头的方案来。” 他瘫在后座揉着太阳穴,“你等下去趟设计院,把这个交给张工。”
老王点头应着,发动车子时闻到纸袋里飘出的淡淡茶香。他知道这茶不便宜 —— 去年过年,财政局赵局送过同款,说是明前的狮峰龙井,一两就要上千。但他更清楚,这纸袋里真正值钱的,是夹在茶叶罐底下的那张图纸。
车刚拐过街角,老王突然踩了脚刹车。前面路口,一个穿校服的女孩正踮着脚够被风吹到树上的气球。李局被惊醒,不耐烦地问:“怎么了?”
“局长,那是张工的闺女。” 老王指着女孩说。他记得上周去设计院送文件时,张工办公桌上摆着这女孩的照片,旁边还放着张市重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
李局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眼,忽然说:“停一下。” 他摇下车窗,冲女孩招招手,“我帮你拿。”
等李局踩着路边花坛把气球够下来时,老王已经把车停到了树荫里。他看着局长蹲下身跟女孩说话,手指不自觉地转着那枚玉扳指,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张工家闺女挺懂事。” 重新上路后,老王轻声说。
李局 “嗯” 了一声,从纸袋里摸出个小铁盒:“这茶你拿回去尝尝,我不爱喝这个。”
老王没推辞,接过来放在仪表盘上。他知道这是默许 —— 就像上次李局说 “这烟抽着呛”,让他拿去 “处理” 一样。有些话不用说透,就像他总能提前半小时把车停在李局家楼下,却从不上楼;总能在李局皱眉头时递上温水,而不是浓茶。
傍晚的应酬设在 “聚贤阁” 包厢。老王把车停在后门,刚想找个地方吃碗面,就被包厢服务员拉住:“王师傅,李局让您也进来坐坐。”
他推开门,看见满桌的人都站起来。主位上的开发商王总笑着往里面让:“早就想跟王师傅喝两杯了,李局的安全可全靠您呢。”
老王笑着摆手:“我还得开车,就以茶代酒了。” 他找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眼观鼻鼻观心,听着他们讨论容积率和补偿款。当王总说 “那五百万拆迁款……” 时,他刚好起身去洗手间。
走廊里,他遇见李局的秘书小陈在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 对,账户还是上次那个…… 放心,王师傅会处理好的。”
老王装作没听见,洗完手对着镜子理了理衬衫领口。镜子里的人两鬓已经斑白,眼角的皱纹比方向盘上的纹路还深。他想起儿子昨天发来的视频,说研究生录取通知书收到了,问他能不能请几天假送自己去报到。
回到包厢时,气氛正热烈。李局端着酒杯说:“项目的事就拜托各位了,但是有一条 —— 必须保证拆迁户的利益。” 他说话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老王。
老王端起茶杯,轻轻碰了下李局的酒杯底。这个只有他们俩才懂的动作,像是在说:放心,我都记着呢。
散场时,王总塞给老王一个厚厚的信封:“王师傅辛苦了,买点烟抽。” 老王推不过,接过来塞进裤兜,转身就交给了门口的服务员:“麻烦交给你们经理,说是李局长忘在包厢的。”
回去的路上,李局在后座睡着了,均匀的鼾声混着窗外的虫鸣。老王把空调调低两度,换了首舒缓的钢琴曲。车载电台正在播晚间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地说:“我市城东棚户区改造项目将于下月正式启动,相关负责人表示,将坚持以人为本……”
路过教育局门口时,老王突然说:“局长,我儿子考上师大了,想请您写幅字当贺礼。”
后座的鼾声停了。过了会儿,李局的声音带着惺忪的睡意传来:“写什么?”
“就写‘守拙’吧。” 老王说,方向盘轻轻一转,帕萨特平稳地汇入夜色中的车流。
车窗外,城市的灯火像一条流淌的河。老王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他还会准时把车停在李局家楼下,擦干净挡风玻璃上的晨露,等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拉开车门。有些路,一旦开始走,就只能稳稳地把住方向盘,在看得见和看不见的规则里,驶出属于自己的那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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