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嫌我残疾要离婚,我平静签字,出门就坐上了等候已久的加长林肯

那支签字笔,冰得像一小截铁轨。

我签下自己的名字,陈辉,一笔一划,稳得像在木头上开榫。

出门,民政局门口的风卷着一股尘土味,呛人。一辆黑得发亮的加长林肯,像一头沉默的巨兽,无声地停在台阶下。车门开了,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对我微微躬身。

我坐了进去。

车子滑出去的时候,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前妻李娟那张错愕到扭曲的脸。

她大概在想,一个瘸了腿,靠低保和零散木工活度日的男人,怎么会和这样的车扯上关系。

我也在想,这半年的日子,像一场漫长又憋闷的感冒,今天,好像终于要好了。

车里很安静,只有空调细微的送风声。司机小张是关先生的人,话不多,车开得极稳。我的那条伤腿搁在柔软的地毯上,一点也不觉得颠。

半年前,脚手架塌下来的时候,我脑子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家里那套还没打完的黄花梨木小条案。木料是托人从海南弄来的,纹路像流动的云。我答应了李娟,要在我们结婚十周年的时候,给她这个惊喜。

结果,惊喜变成了惊吓。

命保住了,右腿废了。钢钉,钢板,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医生说得委婉,以后走路会有点“不方便”。我心里清楚,我这辈子,再也爬不上脚手架,扛不起沉重的木料了。我这个木匠,手艺还在,但吃饭的家伙,丢了一半。

刚出院那会儿,李娟是真心疼我。

她一天三遍地给我擦洗,炖各种骨头汤,夜里我腿疼得睡不着,她就睁着眼陪我,给我轻轻地揉。那时候,我心里是暖的,我觉得,天没塌,家还在,有她,我这根顶梁柱断了,也能当个门槛用。

可人心这东西,比木头纹理复杂多了。木头日晒雨淋,只会变色开裂,人心在柴米油盐里泡着,会变质,会发酸。

变化的开始,是她弟弟李伟来的次数越来越多。

李伟搞装修的,包个小工程队,在我们这片儿也算个“人物”。他瞧不上我这“老木匠”,觉得我抱着那些榫卯结构的老古董不放,是死脑筋,赚不来大钱。以前我好好的,他当着我的面还算客气,现在我倒了,他连那层客气的窗户纸都懒得糊了。

“姐,你看看他现在这样,一个月低保加起来几个钱?你那点工资,够干啥的?还不够医药费的!”

“姐夫这手艺是好,可现在谁还认这个?人家都用机器切割,胶水一粘,又快又省事。他那一套,过时了。”

“你还年轻,不能一辈子就这么耗着吧?”

这些话,他总是在我“不经意”能听到的地方说,声音不大不小,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神经。

李娟起初还帮我说话:“你别胡说!你姐夫是凭本事吃饭,他做的活儿,能传代!”

李伟就笑:“传代?姐,现在房子七十年产权,谁还想着传代?能住安稳就不错了。钱,只有抓在手里的钱才是真的。”

我躺在床上,听着这些,心就像被泡在盐水里。我没法反驳,因为他说的是一部分“实话”。这个时代,快,太快了。一块好木头,需要几十年上百年的生长,我把它做成一件家具,也需要十天半个月的精雕细琢。可一个三合板的柜子,流水线上一天能下来成百上千个。

谁还有耐心等呢?

李娟的耐心,也渐渐被磨没了。

她炖的汤,从骨头汤变成了白菜豆腐汤。她给我按摩的次数越来越少,叹气的声音越来越多。她开始抱怨药费贵,抱怨我换下来的膏药味儿难闻,抱怨这个家没有一点生气。

我知道,这个家,正在从内里腐朽。就像一块被白蚁蛀了心的木头,外表看着还行,里面,早就空了。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我那套黄花梨木的小条案。

我出院后,拜托师弟帮我把那套半成品拉了回来。我想着,就算上不了工,坐在轮椅上,慢慢磨,总能把它做完。这是我对李娟的承诺。

那天下午,我正戴着老花镜,用砂纸细细地打磨一个卯眼。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空气里都是木头的清香。我觉得心里特别静,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这块木头。

李娟下班回来,看到满地的木屑,脸一下子就沉了。

“陈辉,你能不能别弄这些了?家里本来就乱,你还添乱!”

我愣住了,手里的砂纸停在半空。以前,她最喜欢看我做木工活,说我专注的样子特别迷人,说木头的香味比什么香水都好闻。

“我……我想着把这个做完。”我低声说。

“做完?做完能当饭吃吗?能交水电费吗?陈辉,你醒醒吧!你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什么活儿都能接的陈老师傅了!”她声音尖利起来,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刻薄。

“咱们这个家,都快揭不开锅了!你弟弟上大学的生活费,我爸妈的养老钱,哪一样不要钱?我一个人,我扛不住!”

她说着,眼圈就红了。

我看着她,心里那点仅存的暖意,也一点点凉了下去。我明白,她不是在抱怨木屑,她是在抱怨我,抱怨我这个没用的,拖累她的废人。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了。

没过几天,她把一份打印好的离婚协议书放在我面前。

“陈辉,我们好聚好散吧。”她说,眼睛不看我,“这房子,婚前买的,写的是你的名字,我不要。我这些年存了点钱,分你一半。你腿脚不方便,以后多保重。”

我看着协议书上那些冰冷的铅字,脑袋里嗡嗡作响。

我没吵,也没闹。

我只是问她:“想好了?”

她点头,很用力,像是要说服自己:“想好了。李伟给我介绍了个对象,条件不错,有车有房,是个小老板。我不想再过这种看不到希望的日子了。”

看不到希望。

这四个字,像四颗钢钉,钉进了我的心里。

我拿起笔,在那份协议书上签了字。我的手很稳,比我拄着拐杖走路稳得多。

我签完,把笔放下,对她说:“行。东西我明天让人来搬。”

她大概没想到我这么平静,愣了一下,才说:“……好。”

于是,就有了开头那一幕。

我坐在林肯车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空落落的,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

这半年,我像被困在一个潮湿的木箱子里,透不过气。现在,箱子盖终于打开了。

车子停在了一处古色古香的四合院门口。朱漆大门,门口蹲着两个石狮子,威风凛凛。

小张替我打开车门,扶我下来。

“陈师傅,关先生在里面等您。”

我点点头,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进了这个我曾经来过一次,却改变了我后半生命运的地方。

第1章 最后一缕刨花香

民政局里,空调开得足,却吹不散空气里那股子压抑。

一排排的椅子上,坐着一对对神情各异的男女。有的在低声争吵,有的在沉默流泪,有的,像我和李娟这样,一句话都没有。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却像隔着一条鸿沟。

叫到我们号的时候,李娟站起来的动作比我快。我拄着拐杖,慢慢跟在她身后,那条伤腿每动一下,都像有根筋在里面别着,又酸又麻。

工作人员是个年轻姑娘,戴着眼镜,说话公事公办。

“两位是自愿离婚吗?”

“是。”李娟答得干脆。

我顿了顿,也说:“是。”

“财产分割都协商好了吗?孩子抚养权……”

“没孩子,财产按协议书上来。”李娟抢着说。

姑娘看了我一眼,我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流程,就是填表,签字,按手印。

我拿着那支笔,看着“配偶”那一栏里李娟的名字。这个名字,我写了十年,从情书,到结婚申请,再到各种家庭表格,熟悉得就像我手上的老茧。

今天,是最后一次了。

我的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闪过。

想起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她还是个刚从乡下来城里打工的小姑娘,在一家饭店当服务员。我那时候跟着师傅学艺,浑身都是力气,和几个师兄弟去吃饭,一眼就看上了她。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为了追她,我把身上仅有的钱都拿出来,请她看电影。看完电影,口袋里只剩下两块钱,只够买一张公交车票。我让她坐车回去,自己走了十几里路回工地宿舍。夏天的夜里,汗流浃背,心里却比吃了蜜还甜。

我们结婚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租了个十来平米的小单间,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我找了些好木料,亲手给她打了一张床。床头雕了她最喜欢的百合花。她高兴得抱着我的脖子又笑又跳,说这是她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我们一起攒钱,买了现在这套小两居。房子不大,但每个角落都是我们亲手布置的。墙是我刷的,地板是我铺的,连厨房的橱柜,都是我用最好的木料打的。

那时候,日子虽然苦,但心里有盼头。我觉得,只要我们俩在一起,手牵着手,再大的坎儿都能迈过去。

可我忘了,人心是会变的。日子好了,欲望也多了。

李娟开始羡慕别人家的大房子,羡慕别人开的车,羡慕别人手上的名牌包。她开始抱怨我的工作又脏又累,赚的钱还不够稳定。

“陈辉,你看人家李伟,比你小好几岁,现在都开上宝马了。”

“你那手艺是好,可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换个大点的房子?孩子以后上学怎么办?”

这些话,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心里。我不是不想让她过上好日子,可我就是个手艺人,我只会一刨一凿地干活,我变不成那种八面玲珑的生意人。

我以为,只要我更努力一点,接更多的活儿,就能满足她的愿望。

我开始没日没夜地干,从家具定制,到古建筑修复,什么活儿都接。我成了工地上最拼命的陈师傅。

然后,就出了事。

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那一刻,我甚至觉得,这是一种解脱。

我终于可以停下来,歇一歇了。

可我没想到,这一歇,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先生?先生?”工作人员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回过神,看到她和李娟都看着我。

“这里,需要您签字。”姑娘指着协议书的末尾。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打印纸和墨水的味道,干巴巴的,没有一丝生气。

我想起了我的工作室,那里永远飘着一股好闻的木香。松木的清冽,柏木的沉静,花梨木的甜郁。每一种木头,都有自己的脾气和灵魂。

我曾经以为,我和李娟的感情,也像一块上好的金丝楠木,时间越久,纹理越漂亮,光泽越温润。

现在看来,它只是一块浸了水的胶合板,从里面,一点点烂掉了。

我不再犹豫,提起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陈辉”。

妻子嫌我残疾要离婚,我平静签字,出门就坐上了等候已久的加长林肯-有驾

这两个字,我写得端端正正,就像在给一件完工的作品,烙上自己的印记。

这件作品,叫“十年婚姻”。今天,它正式收工了。

办完手续,我们一人拿了一个红色的小本本。结婚证是红的,离婚证也是红的,真是讽刺。

走出大门,刺眼的阳光让我眯起了眼睛。

李娟走在前面,没有等我。她的背影,决绝又陌生。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忽然就平静了。

我没有恨她。真的。

她只是选择了一条她认为更容易走的路。我挡了她的路,所以她把我搬开了。就是这么简单。

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我只是觉得有点可惜。可惜了那十年的光阴,可惜了我亲手打的那张床,可惜了那套还没完工的黄花梨木小条案。

我拄着拐杖,慢慢走下台阶。

然后,我看到了那辆林肯。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得体,戴着白手套的年轻人走了下来,恭敬地站在我面前。

“陈师傅,关先生让我来接您。”

我认识他,是关先生的司机,小张。

我点了点头,没有多说,就在他地搀扶下,坐进了车里。

车门关上的那一刻,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到了李娟。

她站在台阶上,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红色的本子,脸上的表情,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复杂的一次。

有震惊,有疑惑,有不解,甚至,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懊悔?

车子平稳地启动了。

我收回目光,靠在柔软的皮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

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檀木香薰的味道。

这味道,让我想起了我工作室里,那块珍藏了多年的老山檀。

我知道,属于陈辉的下半场,开始了。

而那些刨花香里的旧时光,就让它随风散了吧。

第2章 马达的轰鸣

车子汇入车流,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

后视镜里,民政局那栋灰白色的建筑越来越小,李娟的身影也成了一个模糊的点,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我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像是搬了一件很重的东西,终于卸了下来,胳膊是松快了,可腰背却还酸疼得厉害。

这半年,我活得不像个人。

身体的疼是实的,能感觉到,能吃药止住。心里的疼是虚的,摸不着,看不到,却像水银一样,无孔不入,渗透到你每一个念头里。

最难熬的,不是李娟的抱怨,而是她那种带着怜悯和嫌弃的眼神。

她给我端饭的时候,会刻意避开我的伤腿,好像那是什么脏东西。

她和我说话的时候,声音总是提着一口气,像是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病人。

我们之间,不再是夫妻,倒像是我成了一个需要她施舍和照顾的累赘。

这种感觉,比直接骂我一顿还让我难受。

我陈辉,做了一辈子木匠,靠的是一双手,一身力气,还有那颗对得起木头,也对得起主家的良心。我什么时候,需要别人用这种眼神看我了?

所以,当她拿出离婚协议书的时候,我心里除了痛,竟然还有一丝解脱。

离了,也好。

我不用再看她的脸色,不用再听她弟弟那些夹枪带棒的话,不用再觉得自己是个废人。

我可以安安静静地,守着我的木头,过完下半辈子。

“陈师傅,喝点水吧。”司机小张递过来一瓶矿泉水,瓶盖已经拧松了。

“谢谢。”我接过来,喝了一口。

水是温的,不凉不烫,正好。

关先生就是这样的人,心细如发,考虑周全。

我和关先生的认识,说来也巧。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当时,一个老板通过朋友介绍,找到我,说他有一堂祖上传下来的黄花梨木屏风,因为年代久了,有些地方榫卯松动,还有几处雕花也坏了,想请我修复。

我一看那屏风,眼睛都直了。

那木料,那雕工,绝对是清代大家的手笔。修复这种东西,比做一件新家具难多了。不仅要手艺,还要懂历史,懂木性,得把自己的性子磨得跟那木头一样,不急不躁。

我花了整整三个月,吃住都在工作室,像伺候祖宗一样,一点一点地拆,一点一点地补。补料用的都是我珍藏多年的老料,颜色、纹理都得对得上。雕花的部分,我对着灯,用放大镜,一刀一刀地刻,生怕坏了原来的神韵。

完工那天,老板来了,围着屏风转了三圈,一句话没说,最后对着我,深深鞠了一躬。

“陈师傅,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老板,就是关先生的管家。

真正的主家,是关先生。

关先生是京城里有名的收藏大家,尤其痴迷古代木作。他见了那堂修复好的屏风,当晚就让管家把我请了过去。

就是我今天来的这个四合院。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关先生。他六十多岁的年纪,穿着一身中式盘扣的褂子,头发花白,但精神矍T铄,眼神里透着一股子静气和智慧。

他没跟我谈钱,也没夸我的手艺,就拉着我喝茶,聊木头。

从海南的黄花梨,到印度的紫檀,从明式家具的简洁,到清式家具的繁复,从鲁班的传说,到《营造法式》的精妙。

我们俩,一个说,一个听,越聊越投机。

那是我这辈子,聊得最痛快的一次。

我感觉,我不是个干粗活的木匠,而是一个传承者。我手里的刨子和凿子,也不再是简单的工具,它们是有生命的,连接着过去和未来。

临走时,关先生对我说:“陈师傅,你这双手,是宝贝。现在这个时代,人心浮躁,肯下这种笨功夫的人,不多了。以后有什么难处,只管来找我。”

我当时只当是句客气话,笑着应了,没放在心上。

我陈辉,有手有脚,能有什么难处需要麻烦人家?

没想到,一语成谶。

我出事后,在医院躺着,万念俱灰。有一天,师弟来看我,说起了我的事。他也是个实在人,替我着急,说我这手艺要是废了,太可惜了。

说着说着,他就想起了关先生。

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托人联系上了关先生的管家。

没想到,第二天,关先生就亲自到医院来了。

他没带什么贵重的礼品,就带了一个果篮,和一个保温桶,里面是熬得烂熟的小米粥。

他坐在我病床边,看了看我打着石膏的腿,叹了口气。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坎儿,是用来过的,不是用来认输的。”

他没说一句安慰的话,可我听着,眼泪就下来了。

这比任何“你要坚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都管用。

他知道,我需要的不是同情,是尊重。

出院后,他派人来找过我几次。说想请我去做技术顾问,不用我动手,就动动嘴,指导一下他名下基金会里那些学徒。

我给拒了。

那时候,李娟还在尽心尽力地照顾我,我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我觉得,我不能在这个时候,丢下她,去过自己的“好日子”。我是个男人,就算瘸了,也得撑起这个家。

而且,我心里还有点可笑的自尊。我不想让人觉得,我是因为落魄了,才去攀附人家。

直到李娟把离婚协议书放在我面前,我才彻底死了心。

这个家,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我给关先生的管家打了个电话。我没说我要离婚,只说,我同意他之前的提议。

电话那头,管家好像松了口气。

“陈师傅,您早该想通了。关先生说了,您这样的手艺人,是国家的宝贝,不能就这么埋没了。”

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一幕。

这辆林肯,不是来给我撑场面的,是来接我,去一个我应该去的地方。

车子一路向西,开进了郊区。

这里的路越来越宽,车越来越少,两边的绿化也越来越好。

我看着窗外,心里那点因为离婚带来的伤感,慢慢被一种期待所取代。

我知道,我不是去投靠谁,也不是去乞讨一份工作。

我是去继续做我的木匠。

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

李娟觉得我抱着老手艺是死路一条,看不到希望。

可她不知道,有些东西,越老,越有价值。

就像这榫卯,不用一颗钉子,就能让两块木头,严丝合缝,百年不朽。

妻子嫌我残疾要离婚,我平静签字,出门就坐上了等候已久的加长林肯-有驾

这靠的,是智慧,是耐心,是时间沉淀下来的精髓。

这个时代是快,但越是快,就越需要一些慢的东西,来稳住人心。

车子缓缓停下。

四合院的朱漆大门,就在眼前。

小张扶我下车,管家已经迎了出来。

“陈师傅,一路辛苦。先生在茶室等您呢。”

我点点头,拄着拐杖,迈进了那道门槛。

门里门外,是两个世界。

门外,是李娟和我们那段已经腐朽的过去。

门里,是我陈辉,一个老木匠,崭新的人生。

第3章 那抹柏木香

一进院门,一股清幽的柏木香就钻进了鼻子里。

这味道我熟,是太行崖柏,年份至少在五百年以上。香气沉而不浮,闻着就让人心静。

院子里收拾得干净利落,青砖铺地,几块太湖石点缀其间,一株上了年岁的老槐树,枝叶繁茂,投下一片浓荫。

关先生就坐在树下的石桌旁,手里拿着一套紫砂茶具,正在不紧不慢地洗着茶。

他见我进来,抬起头,笑了。

“来了?坐。”

他指了指对面的石凳。

我走过去,慢慢坐下。管家拿来一个软垫,垫在我身后。

“怎么样,都还顺利吧?”关先生给我倒了一杯茶,茶汤是透亮的琥珀色。

“嗯,都办妥了。”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是正山小种,入口甘醇,暖意顺着喉咙一直滑到胃里。

“那就好。”关先生点点头,“离了,就放下了。人这辈子,聚散离合,都是常事。不必太过介怀。”

他说话总是这样,云淡风轻,却能说到你心坎里去。

“我知道。”我说,“只是十年的夫妻,说没就没了,心里总归是有点……”

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

“失落?”关先生替我说了出来。

我点了点头。

“失落是正常的。”他拿起茶壶,又给我续上水,“就像你做好了一件家具,用了十年,忽然有一天,它裂了,或者被虫蛀了,你心里也会觉得可惜。但可惜归可惜,日子还得过。裂了,就想办法修。修不好,就做件新的。”

我看着他,心里那点残存的郁结,好像被他这几句话给说开了。

是啊,修不好了。

我和李娟之间那道裂缝,早就不是我这点手艺能弥补的了。

“先生,谢谢您。”我由衷地说。

“谢我什么?”他笑了笑,“我可什么都没做。路,是你自己选的。我只是恰好在这里,给你开了扇门。”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

“走,带你去看看你的新‘战场’。”

我跟着他,穿过抄手游廊,来到后院。

后院比前院大得多,一整排的厢房,都被打通了,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通透的工作室。

阳光从高大的玻璃窗照进来,亮堂堂的。

屋子正中,摆着几张巨大的工作台,都是用上好的榉木做的。墙边的架子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各种木料,从常见的榆木、橡木,到名贵的紫檀、黄花梨,应有尽有。

另一面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工具。刨子、凿子、锯子、墨斗……每一件都擦得锃亮,摆放得井井有条。

我一眼就看到了挂在最中间的那套工具。

那是我爷爷传给我父亲,我父亲又传给我的。每一件工具的木柄上,都有着被手掌常年摩挲出来的温润包浆。

我出事后,师弟怕这些宝贝在家里放着受潮,就帮我送到了关先生这里保管。

没想到,他都给我准备好了。

“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地方了。”关先生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名下有个传统文化基金会,一直想找个真正懂行的老师傅,来带带年轻人,把老祖宗的手艺传下去。可惜,现在的手艺人,要么是只会点皮毛的花架子,要么是心里只有钱的生意人。像你这样,手上有真功夫,心里有敬畏的,太少了。”

“我……”我看着这间梦幻般的工作室,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有这么一个地方。不用为生计发愁,不用看别人脸色,可以安安心心地,和木头打交道。

没想到,在我人生最落魄的时候,这个梦想,实现了。

“你什么都不用管。”关先生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吃住,都在这院里。有专门的阿姨照顾你的起居。你的任务,就是把你的手艺,你的经验,教给那些真心想学的年轻人。”

“当然,”他补充道,“你也可以做你自己想做的东西。这里所有的木料,你都可以用。就当是,我这个老头子,为咱们这门手艺,尽一点绵薄之力。”

我的眼睛有点发热。

我拄着拐杖,走到那面工具墙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把他最常用的鲁班刨。

刨身是红木的,光滑冰凉,带着熟悉的触感。

我仿佛又能闻到,刨花飞溅时,那股独有的木香。

我这条腿是废了,可我的手还在。

我的这颗心,也还在。

只要手还在,心还在,我陈辉,就还是那个木匠。

“关先生,”我转过身,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大恩不言谢。以后,我这条命,这身手艺,就都撂在这儿了。”

关先生扶住我,摇了摇头。

“言重了。我们不是雇佣关系,我们是同道中人。”

他指着工作室角落里几个已经初具雏形的木作。

“基金会里有七八个学徒,都是从全国各地招来的,好苗子。但缺个领路人。以前是我自己瞎琢磨着带,现在,你来了,他们有福了。”

“明天,我就让他们来拜师。”

我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感觉我断掉的,不只是一条腿的骨头,还有我的脊梁。

而今天,关先生,还有这个地方,把我的脊梁,重新接上了。

晚上,我住在了前院的一间客房里。

房间布置得古朴雅致,床是罗汉床,桌椅是八仙桌和太师椅,都是上好的鸡翅木打的。

管家告诉我,这套家具,就是关先生自己带着学徒做的。

我躺在床上,闻着空气里那抹熟悉的柏木香,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早,我被院子里的鸟叫声唤醒。

我换上管家给我准备的一身干净的粗布褂子,拄着拐杖,慢慢走到后院的工作室。

七八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已经等在那里了。

他们看到我,都站得笔直,眼神里有好奇,有敬畏。

关先生站在他们前面。

“这位,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陈辉,陈师傅。从今天起,他就是你们的老师。你们要像尊敬我一样,尊敬陈师傅。”

说完,他带头,对着我,微微躬身。

那七八个年轻人,也齐刷刷地,对着我鞠躬。

“陈老师好!”

声音洪亮,整齐划一。

我站在那里,看着眼前这些朝气蓬勃的脸,听着这声“陈老师”,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我了。

工地上的人,叫我“陈师傅”。

李娟的亲戚,叫我“那个木匠”。

出事后,更多的人,在背后叫我“那个瘸子”。

只有“老师”这两个字,让我感觉到了久违的尊严。

我清了清嗓子,对着他们,也对着我自己,说出了来到这里之后的第一句,真正属于“木匠陈辉”的话。

“想学手艺,得先学做人。做人,得正。心正,手才稳,做出来的东西,才不会歪。”

“今天,我们第一课,不摸木头,先磨刀。”

第4章 未发出的短信

李娟回到家,打开门,一股冷清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子还是那个房子,家具还是那些家具,但就是觉得空了。

空得让人心里发慌。

她把那个红色的离婚证随手扔在鞋柜上,换了鞋,走进客厅。

客厅的角落里,还堆着一些木料和工具,是陈辉没来得及收拾的。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木屑味。

李娟皱了皱眉,走过去,想把窗户打开,把这股她曾经很喜欢,现在却觉得碍眼的味道散出去。

可她的手刚碰到窗户,就停住了。

她想起了陈辉坐上那辆林肯车的样子。

妻子嫌我残疾要离婚,我平静签字,出门就坐上了等候已久的加长林肯-有驾

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一丝留恋。他的背影,平静得像一潭深水,让她看不透。

那辆车,那样的车,怎么会来接他?

李娟的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丝不确定。

难道,他不是自己想的那么落魄?难道,他还有自己不知道的门路?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像一根刺,扎进了她的心里。

她烦躁地在屋里走了两圈,最后拿起手机,拨通了弟弟李伟的电话。

“姐,怎么样?办完了?”电话那头,李伟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

“嗯。”李娟应了一声,没什么精神。

“办完就好啊!姐,我跟你说,你这是脱离苦海了!我今天还跟张老板吃饭了,就是给你介绍的那个。人家对你可上心了,问你好几次呢!他说下周末请你看电影,你可得好好打扮打扮。”

李伟的声音,像一只苍蝇,在李娟耳边嗡嗡作响。

以前,她觉得弟弟是为她好,是真心替她着想。可今天,她听着这些话,却觉得格外刺耳。

“李伟。”她打断了他。

“啊?怎么了姐?”

“我今天在民政局门口,看见陈辉上了一辆加长林肯。”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林肯?姐,你没看错吧?就他?一个瘸子,还坐林肯?”李伟的语气里满是怀疑和不屑。

“我看得清清楚楚,还有专门的司机给他开车门。”李娟说。

“嗨,那肯定是租的,或者就是哪个朋友借的,撑场面呗!”李伟满不在乎地说,“他那个人,死要面子活受罪。估计是怕在你面前丢人,故意搞这么一出。姐,你可别被他骗了。他现在兜里比脸都干净,哪有钱跟这种人来往?”

“再说了,就算那车是真的,又能怎么样?他腿都那样了,还能翻出什么花来?姐,你听我的,别想那么多了。好好准备跟张老板约会才是正事。张老板是做建材生意的,一年赚的钱,比陈辉干一辈子木匠活儿都多。”

李娟听着弟弟的话,心里的那点不确定,又被压了下去。

是啊,李伟说得对。

陈辉就是个死要面子的。肯定是怕自己看不起他,才故意演了这么一出戏。

他一个残废,能有什么出息?

想到这里,李娟的心里又踏实了一点。

她挂了电话,开始动手收拾屋子。

她把陈辉所有的东西,都打包进了一个个纸箱里。他的衣服,他的书,他的那些宝贝工具。

当她拿起那套还没完工的黄花梨木小条案时,她的手顿住了。

木头已经被打磨得非常光滑,触手温润。上面的卯眼和榫头,严丝合缝,像是天生就长在一起一样。

她想起了陈辉曾经跟她说的话。

他说,榫卯结构,是中国木匠的智慧。它不用一颗钉子,就能让家具牢固百年。靠的是阴阳相济,互为支撑。就像过日子,两个人,也得像榫和卯一样,你包容我,我支撑你,才能长久。

那时候,她听得一脸崇拜。

现在,她只觉得这些话虚无缥缈。

什么阴阳相济,什么百年牢固,都抵不过一张写着存款数字的银行卡来得实在。

她把小条案也放进了箱子里,用胶带封好。

做完这一切,她累得一身汗。

她坐在沙发上,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忽然觉得,这个她生活了近十年的家,变得无比陌生。

以前,这个家里,总是飘着一股木香,总能听到刨子划过木头的“沙沙”声。陈辉总是在那个角落里,安静地忙活着。她下班回来,喊一声“我回来了”,他就会抬起头,对着她笑。

那种安稳,那种踏实,好像在今天,随着那个红本本,被一起抽走了。

李娟拿出手机,翻到陈辉的号码。

她想给他发个短信,问问他今天那辆车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又想问问他,以后打算怎么办。

她打了一行字:“你今天……”

又觉得不妥,删掉了。

又打了一行:“以后有什么打算?”

想了想,还是删掉了。

他们已经离婚了。她还有什么资格去问这些?

问了,又能怎么样?

显得自己很关心他?还是显得自己很后悔?

李娟烦躁地把手机扔在一边。

她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

她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就应该往前看。

张老板有车有房,事业有成,比陈辉强一百倍。跟着他,才是她想要的“好日子”。

她站起身,走进浴室,打开花洒。

热水冲刷着她的身体,却冲不掉心里的那股莫名的烦躁和空虚。

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忽然觉得有点陌生。

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

为了一个所谓的“好日子”,就放弃了一个曾经那么爱自己,自己也曾经那么爱的人。

值得吗?

镜子里的水汽越来越浓,把她的脸,也变得模糊不清。

第5章 一套新刻刀

日子,在刨花和墨线之间,一天天过去。

我在关先生的院子里,过得前所未有的踏实。

每天早上五点半,我准时起床。先在院子里,拄着拐杖慢慢走上几圈,活动活动筋骨。那条伤腿,还是会疼,但已经不像以前那么难以忍受了。

六点半,和关先生一起吃早饭。稀饭,馒头,几样爽口的小菜。简单,但吃着舒坦。

七点,我准时出现在工作室。

那几个年轻人,比我还早,已经把地扫干净,工具都擦拭了一遍。

我的教学,没有课本,也没有什么大道理。

我就让他们看,看我怎么选料,怎么开榫,怎么刨平,怎么打磨。

“木头是有生命的,每一块木头,都有自己的脾气。”我指着一块鸡翅木,对他们说,“你看这纹理,像鸟的翅膀。它的性子就烈,容易开裂。所以下刀的时候,力道要柔,要顺着它的性子来。”

我又拿起一块金丝楠木。

“这块木头,性子就温和。你看这金丝,在光下面,像水一样在流。做它,就要有耐心,一遍一遍地打磨,才能把它的光泽,把它的美,全都逼出来。”

这些年轻人,都是好苗子。聪明,肯吃苦,最重要的是,心里对这门手艺,有敬畏。

他们不像外面那些速成的木工,心里只有尺寸和工期。他们会问我,为什么这个地方要用燕尾榫,而不是直角榫。他们会为了一个卯眼的角度,跟我争论半天。

看着他们,我好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那种对木头的痴迷,那种做出一个完美作品时的喜悦,是任何金钱都换不来的。

除了教他们,我自己也重新拿起了刻刀。

关先生收藏了很多珍贵的古籍善本,因为保存不当,书匣大多都腐坏了。他请我帮忙,用最好的阴沉木,为这些古籍重新制作书匣。

这是一个细致到极致的活儿。

每一个书匣的尺寸,都必须和古籍严丝合缝,多一分则松,少一分则紧。

匣子上的雕花,也要根据书的内容和年代来设计。

我戴上老花镜,坐在工作台前,一坐就是一天。

我的腿不能久站,关先生就特意让人给我做了一张高脚凳,下面还有个可以放脚的踏板,让我可以坐着干活,一点也不累。

我的手,好像比以前更稳了。

因为我的心,静了。

没有了生活的压力,没有了李娟的抱怨,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木头,刻刀,还有那股让人安心的木香。

有一天,关先生拿来一个长条形的锦盒。

“陈师傅,送你个小玩意儿。”

我打开一看,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套崭新的刻刀。

一共十二把,从平口刀,到三角刀,到圆口刀,一应俱全。刀身是百炼钢,泛着幽幽的蓝光。刀柄是小叶紫檀的,握在手里,温润如玉。

“这……这太贵重了。”我连连摆手。这套刻刀,一看就是名家手笔,价值不菲。

“再贵重的刀,放在盒子里,也就是一块铁。”关先生说,“只有在懂它的人手里,它才是活的。这套刀,跟着你,不委屈它。”

我没再推辞。

我拿起一把最细的圆口刀,在手边的一块废料上,试着刻了一朵兰花。

刀锋入木,如切豆腐,流畅无比。

一瓣,两瓣,三瓣……一朵栩栩如生的兰花,就在我的刀下绽放。

那几个学徒围过来看,都发出了惊叹声。

我看着那朵兰花,心里感慨万千。

李娟说我抱着老手艺是死路一条。

可现在,就是这门老手艺,让我在绝境中,又开出了一朵花。

妻子嫌我残疾要离婚,我平静签字,出门就坐上了等候已久的加长林肯-有驾

这天晚上,我收到了师弟的微信。

他发来一张照片,是李娟的朋友圈截图。

照片上,李娟化着精致的妆,坐在一辆宝马车的副驾驶上,笑得很开心。配文是:“新的开始。”

师弟问我:“师兄,你还好吧?”

我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照片里的李娟,很漂亮,也很陌生。

那不是我认识了十年的那个,会因为我做了一张新床而高兴得又蹦又跳的姑娘了。

我回了师弟两个字:“挺好。”

然后,我把手机关机,放回了床头。

我心里没有愤怒,也没有嫉妒,只有一种淡淡的,像看别人的故事一样的疏离感。

她找到了她的“新的开始”。

我也找到了我的。

我们就像两块木头,曾经被强力胶粘在一起,现在,胶水干了,分开了。也许,我们本来就不是同一棵树上的料。

我拿起关先生送我的那套刻刀,用一块柔软的棉布,一把一把,仔细地擦拭着。

刀身冰凉,刀柄温润。

我忽然觉得,它们比人心,可靠多了。

你对它好,它就锋利。你不用它,它就生锈。

简单,直接,从不骗人。

我把刻刀擦拭得一尘不染,放回锦盒。

然后,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梦里,我又回到了我的工作室,阳光正好,刨花飞舞,空气里,全是好闻的木香。

第6章 空房间里的回声

李娟以为,离了婚,甩掉了陈辉这个“包袱”,她的好日子就来了。

张老板,那个叫张伟的建材商人,确实像李伟说的那样,有钱,大方。

他带她去高档餐厅吃饭,一顿饭就是她半个月的工资。

他给她买名牌包,买新衣服,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开着宝马车,带她去兜风,告诉她,等他们结婚了,就换一套江边的大平层。

起初,李娟是享受的,甚至是窃喜的。

她觉得,这才是她应该过的生活。她那些在工厂上班的姐妹,看到她从宝马车上下来,眼睛里都是羡慕。这种羡慕,极大地满足了她的虚荣心。

可时间久了,她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张伟很忙,忙着应酬,忙着喝酒,忙着打牌。他们一周也见不了两次面。每次见面,不是在饭局上,就是在KTV里。

他身边总是围着一群人,大哥长,老板短地叫着。他很享受这种感觉,喝了点酒,就开始吹牛,说自己这个月又做了多大的单子,赚了多少钱。

李娟坐在他身边,像个漂亮的花瓶,只需要微笑,点头,给他倒酒。

她听不懂他们说的那些生意上的事,也融不进他们那种喧闹的氛围。

她常常在觥筹交错之间,忽然就走了神。

她会想起陈辉。

陈辉不爱说话,也不懂什么浪漫。但他会在她下班回家的时候,给她端上一碗热汤。他会记得她的生日,记得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

他会在她生病的时候,整夜不睡地守着她。

他做的饭,没有大饭店的精致,但有家的味道。

他赚的钱,没有张伟多,但他赚的每一分钱,都干干净净,都交到了她手上。

张伟也会给她钱,但他给钱的样子,就像在打发一个下属。

“拿着,去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

那感觉,不像夫妻,更像是一种交易。

这种感觉,在李娟去了一次张伟的工地后,变得更加强烈。

那天,张伟带她去看他正在盖的一栋别墅。

他指着那栋已经初具雏形的建筑,意气风发。

“怎么样?这位置,这设计,以后就是我们的家。”

李娟看着那些工人,用着各种现代化的机器,像搭积木一样,飞快地把房子盖起来。

她走到一处已经装好的门框前,伸手摸了摸。

木头是普通的松木,接口处,能看到明显的胶水痕迹和钉子眼。

她忽然就想起了陈辉做的那些活儿。

陈辉做的门窗,从来不用一颗钉子。所有的连接,都靠榫卯。严丝合缝,天衣无缝。他说,用钉子,时间久了,木头和铁都会朽,接口就松了。用榫卯,木头和木头咬合在一起,越用越紧,能管一百年。

她又看到工人们在铺地板。

为了赶工,他们把地板裁得长长短短,拼在一起,缝隙大得能塞进一个硬币。

她想起陈辉给她家铺地板的时候,每一块木头,都要反复测量,切割,打磨,直到能和另一块完美地拼接在一起。他说,地板就像人的脸,不能有半点瑕疵。

“想什么呢?”张伟搂住她的腰。

“没什么。”李娟摇摇头,“就是觉得,这活儿……有点糙。”

张伟笑了,笑得有点不屑。

“现在都这样,讲究的是效率。谁还跟你精雕细琢?能用就行了。客户又看不懂这些,他们只看房子大不大,气派不气派。”

“再说了,就算做得再好,又能怎么样?过个十年二十年,有钱人早就换新房子了。搞那么结实,不是浪费吗?”

李娟看着他,忽然觉得,他和弟弟李伟,真像。

在他们眼里,所有东西,都是可以用钱来衡量的。

质量,手艺,良心,这些东西,一文不值。

那天回去后,李娟一晚上没睡好。

她躺在那个曾经和陈辉一起生活了十年的家里,听着窗外的风声,感觉整个房间,都充满了回声。

是陈辉敲敲打打的声音。

是他打磨木头时,砂纸的“沙沙”声。

是他偶尔因为一个精巧的设计,而发出的满足的叹息声。

这些声音,曾经让她觉得烦躁,觉得是噪音。

可现在,这个屋子安静下来了,她却觉得空得可怕。

她忽然很想找个人说说话。

她拿起手机,想给陈辉发个短信。

她想问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她想跟他说,她有点后悔了。

她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一个“好日子”,到底是什么样的?是有花不完的钱,住大房子,开好车?还是有一个人,能知你冷暖,懂你悲欢,和你一起,把平凡的日子,过得有滋味?

她把这些话,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却一个字也打不出来。

她有什么脸去问呢?

是她自己,亲手推开了那个男人。是她自己,选择了这条路。

她删删改改,最后,只打出了一行字。

“最近还好吗?”

她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很久,指尖悬在发送键上,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窗外,天快亮了。

李娟最终还是把那条短信,删掉了。

她把手机扔在一边,用被子蒙住了头。

她告诉自己,别再胡思乱想了。

路是自己选的,跪着也要走完。

可是,眼泪,却不争气地,湿了枕头。

第7章 榫卯之桥

转眼,秋天就到了。

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子黄了一半,风一吹,就簌簌地往下落。

这几个月,我的生活平静而充实。

腿恢复得比预想的要好,在院子里,我已经可以丢掉拐杖,慢慢地走了。虽然还是有点跛,但已经不影响正常生活。

工作室里,那几个学徒,在我的指导下,进步飞快。

他们已经能独立完成一些简单的家具了。看着他们从一块块不成形的木料开始,到最后做出一件像样的作品,我心里的成就感,比自己挣多少钱都强。

关先生的那些古籍书匣,我也陆陆续续完成了大半。

每一个书匣,我都用了心思。匣身上的雕花,有的是梅兰竹菊,有的是山水楼阁,都和我修复过的那些古画意境相通。

关先生每次来看,都赞不绝口。

妻子嫌我残疾要离婚,我平静签字,出门就坐上了等候已久的加长林肯-有驾

“陈师傅,你这已经不是木工活儿了,这是艺术。”

我只是笑笑。

对我来说,这就是我的本分。

这天,关先生把我叫到茶室。

“陈师傅,下个月,市里有个非物质文化遗产展览,我想把咱们基金会做的这些东西,拿出去展展。”

他说,“一方面,是让更多的人,了解我们这门老手艺。另一方面,也让孩子们见见世面,长长见识。”

我自然是同意的。

“展台的设计,还有展品的布置,就都交给你了。你是行家。”关先生说。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我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展览的准备工作中。

我设计了一个全榫卯结构的展台。不用一颗钉子,全靠木头与木头之间的咬合来支撑。整个展台,就像一座微缩的古代廊桥,古朴又精巧。

学徒们在我画的图纸下,干劲十足。

展览开幕那天,我们的展台,成了全场最亮眼的存在。

很多人围着我们的展台,啧啧称奇。

“这真是木头做的?没用钉子?”

“太厉害了!老祖宗的智慧啊!”

我穿着一身干净的唐装,站在展台边,给来参观的人讲解榫卯的结构,介绍每一件作品的工艺。

我不再是那个躲在工地角落里,满身灰尘的木匠。

我是一个讲解者,一个传承者。

我看着那些年轻人,尤其是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敬佩,我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电视台的记者也来了,扛着摄像机,对着我和我的作品拍了半天。

一个年轻的女记者,把话筒递到我面前。

“陈师傅,您好。我们看到您的作品,都非常惊叹。是什么让您在现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还坚持用这么传统,这么费时费力的工艺呢?“

我想了想,对着镜头,平静地说:

“快有快的好处,慢有慢的道理。盖房子,求快,是为了让人能早点住进去。但做家具,就像做人,急不得。你得尊重木头的脾气,得对得起自己手里的工具,更得对得起未来的使用者。我们做的,不只是一件东西,也是一份心安。”

“这榫卯,一阴一阳,一凹一凸,看似简单,却能让两块独立的木头,紧密地连接在一起,承受百年的风雨。我觉得,这就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需要互相支撑,彼此成就,才能长久。这可能就是我们老祖宗,想通过这门手艺,告诉我们的道理吧。”

我说完,周围响起了一片掌声。

我看到关先生,站在人群外,对着我,欣慰地笑了。

展览很成功。

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我们收拾东西,准备回去。

一个学徒忽然跑过来,递给我一个纸袋。

“陈老师,刚才有位女士,让我把这个交给您。她没留名字,放下就走了。”

我接过纸袋,打开一看。

里面,是一套保养工具用的核桃油,还有一盒上好的膏药,是治跌打损伤的。

我愣住了。

这种核桃油,是我以前最喜欢用的牌子。这种膏药,是我摔伤后,李娟给我贴过的。

我走到展馆门口,看着外面川流不息的马路,和闪烁的霓虹。

我好像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瘦削,单薄。

但只是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我站在那里,站了很久。

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纸袋,心里五味杂陈。

是她。

她来过。

她看到了今天的一切。

她没有上前来打扰我,只是默默地,留下了这两样东西。

这两样,代表着我们过去的东西。

也许,这是她的一种告别,也是一种……道歉?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去猜了。

就像这个榫卯结构的展台,拆开来,是几十根独立的木条。组合在一起,才能成为一座桥。

我和她,就是那被拆开的木条。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第8章 风中微木香

展览结束后的一个星期,我收到了师弟转来的一条长长的微信。

是李娟发给他的,请他务必转交给我。

我点开那条信息,是在一个安静的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陈辉,见字如面。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再这样叫你。也不知道,你愿不愿再看到我的消息。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写下这些话。就当是,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那天,我去了展览会。我看到了你。

你穿着唐装,站在那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展台边,侃侃而谈。你的眼睛里有光,那种光,我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了。你看起来,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挺拔,更有神采。

我为你高兴,真的。

同时,我也为自己感到羞愧。

是我,瞎了眼,把你这块上好的金丝楠木,当成了没用的柴火。

我总以为,钱,大房子,好车,就是好日子。我被我弟弟,被我周围的人,也被我自己那点可怜的虚荣心,蒙蔽了双眼。

我离开了你,去追寻我想要的‘好日子’。

可我得到的,只是一个又一个空虚的夜晚,和一场又一场虚伪的应酬。

张伟是个生意人,他对我好,就像投资一个项目,他看中的,是我的年轻漂亮能给他带来的面子,而不是我这个人。在他的世界里,所有东西都有价码,包括感情。

我去看过他的工地,那些粗制滥造的活儿,让我恶心。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你跟我说的‘心安’,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做的每一件东西,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而他们,为了钱,可以什么都不要。

我和他,不是一路人。上个星期,我已经跟他分开了。

我写这些,不是想求你原谅,更不是想回头。我知道,我们之间,已经不可能了。镜子破了,再怎么粘,都有裂痕。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错了。

我错在,没有在你最难的时候,真正地陪着你,理解你。我只看到了你的腿,却没看到你那颗比谁都坚韧的心,和你那双能化腐朽为神奇的手。

我把房子卖了。

这个城市,我不想再待下去了。我准备回老家,陪陪爸妈,找个安稳的工作,平平淡淡地过完下生。

那天留下的核桃油和膏药,你别扔。油是给你保养工具的,你的那些宝贝,值得最好的呵护。膏药,是给你贴腿的,天气要转凉了,别忘了照顾好自己。

最后,祝你安好。

祝你,也祝你守护的那份手艺,都能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

李娟。”

我看着这条信息,一遍又一遍。

看完,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心里,最后那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疙瘩,也彻底解开了。

我没有回复。

我知道,不需要回复了。

她能想明白这些,能做出自己的选择,对我,对她,都是最好的结局。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

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叶子已经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丫,在蓝天的映衬下,有一种苍劲的美。

一阵风吹过,我仿佛闻到,风里,带着一丝极淡的,从后院工作室飘来的木香。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手上的老茧还在,虎口处,又添了几个新的。

这双手,曾经为生计奔波,曾经为家庭操劳,也曾经因为无力而颓丧。

现在,它找到了自己真正的价值。

我不再是李娟的丈夫,不再是谁的赚钱工具。

我是陈辉。

一个木匠。

这就够了。

我拿起桌上的那套新刻刀,走进了工作室。

阳光正好,几个年轻人正在工作台前,认真地画着图纸。看到我进来,他们都抬起头,笑着喊了一声:“陈老师。”

我笑了笑,走到我的工作台前。

一块上好的柏木,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要用它,为自己,也为这门手艺,雕刻一个新的开始。

一个,真正属于我陈辉的,百年不朽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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